一夜紛揚的鵝毛大雪,一夢閣的湖麵都結了碧色若琉璃通透的冰層,隻可惜被厚厚的雪覆住,撲朔迷離間,教人窺不得全貌。
玲瓏八角亭上亦披了層厚重雪白,宛如個素麵的油紙傘,空氣裏蘊含著清冷的氣息,吸一口都像帶了冰碴。
曹植自己坐在小亭裏發呆。
曹公出征前,曾意味深長地與他道:“子建吾兒,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
這話倒很有些意味了。曹公二十三歲時,恰逢漢末混亂,豪強異端突起,於是便大造五色棒,巡遊街道,但凡有犯禁之人,無論有無背景,一律杖殺。鐵血手腕,可見一斑。
曹公如此對他說道,是在提醒他什麼嗎?
然而他留守後方,此時的鄴城治安卻良好,井然有序,難道也會發生需要他以鐵血手腕來整治的騷亂?
想不通透,罷了,眼下風平浪靜,他平日多注意著鄴城與許昌的動向,防患於未然便好。
倒是曹苗的病情愈發嚴重,小小的孩兒日日忍受病痛折磨,隻叫他瞧了心酸。
莞兒躊躇著踏進一夢閣時,便一眼瞧見了獨個待在亭子裏的曹植。
他的身量又抽長了幾許,臉頰愈發有了棱角,當真留了歲月劃過的痕跡,她真是好久沒有好好瞧過他了。
曹植有所感應,便轉頭向她望過來。
四目相對。
鴉青的眉鬢宛若刀裁,一雙完整的鳳眼依舊,清俊又不羈,時間仿佛一瞬靜止,他還是她的曹植哥哥。
曹植驚訝,慢慢站起身來,鳳眸緊緊盯著那個不遠處躑躅而立的女子。
她披著鑲狐絨滾邊的藕荷色鬥篷,雙手攏在暖手筒裏,一頭烏黑的發不再隨意束著,而是綰了簡潔的垂雲髻,鬢角斜插了支銀簪,一張臉頰褪了稚氣與點點嬰兒肥,縱然不施粉黛,也襯得眉尖眼尾如鳳翼飛揚,紅潤的唇微微啟著,寧靜若琉璃的眸子正望著他,盛著滿滿的緊張,期待與欲說還休。
靜可入畫,眉眼舉止間,真真正正蛻變作了女子與人婦。
小亭回廊,長久的沉默。
“莞兒……?”最終,還是曹植率先開口,他還是有些不確信,眼前觸手可及地方站著的,竟然是莞兒。
她有多久沒有再踏入一夢閣了?
莞兒垂眸一笑:“甄夫人聽聞小公子病著,有心來探望,奈何她此刻也是臥床不起,便遣了我來瞧瞧。”
“哦……,那,替我謝過嫂嫂。”他隻覺得有好多話想說,開口卻成了機械問答,胸腔充斥著臘月的寒汽,太冷。
他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地信步從小亭下來,踩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一腳印地走近莞兒,熟悉的眉眼一點點靠近,直到黑曜石般的眸子裏都能倒映她的身影。
比她高出大半頭的曹植終於站在了她眼前。莞兒微微仰頭看他,目光所及之處是他線條流暢的下巴,許是這幾日心裏焦急,竟也冒出了青青的胡渣。四目相對間,莞兒覺得自己眼底都有阻攔不住的熱流想要淌出。
唯有真正相見,才能衝破她心底沉積已久的死灰,重新憶起昔日傾心的戀慕來罷。
可是她和曹植之間,為何永遠隔了一步?
永遠也跨不過的那一步,卻惹得她心底這樣惦念了多少年。
她不能再看下去了。莞兒在心裏與自己道,她強迫自己低下頭,錯開與他膠著的視線。
頭頂卻忽然一沉,一暖。
雪早已停了,有掩在陰雲後的日光漫灑,整個雪地都在熠熠閃光,晶瑩如鑽石粉末,又宛如磨碎的冰淩。
曹植的手輕輕放在她發頂,忍不住抿唇一笑:“小丫頭,嫁了人便忘了哥哥了,從來也不說回來瞧瞧,倒叫哥哥好等。”
這才是莞兒熟稔的語氣,熟悉的溫度,熟慣的氣息。
她強忍了許久的熱淚終於滾滾淌下,沾在鬥篷的狐絨滾邊上,像是一顆顆清透的南珠。
曹苗病危,白鳶這幾日早急得不眠不休了。
崔瑩亦陪她熬著,日夜有人守著曹苗,可惜先天不足實在難以彌補,藥也喂不下去,眼看著是將要夭折之勢。
她心裏也是疼的。
這是曹植的第一個孩子,若是就這麼歿了,隻怕不光會影響曹植的心境,對於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事。
白鳶得不得寵倒是沒什麼,隻是她自己若這樣一直無後,那崔家的榮辱……可也難說了。
若曹苗一直在,她還是毋庸置疑的嫡母,白鳶怎樣蹦躂也成不了什麼大氣候,可是一旦曹苗……
罷了罷了,多想亦是無用,且問誰能掌控生死呢?
內室裏彌漫著濃鬱的湯藥味,教人喘不過氣來,崔瑩實在有些待不下去了,便與白鳶說了聲,出門來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