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甄宓突然叫了她去。
“其實我本來就沒有覺得你會跟你師父離開,莞兒。”夕陽餘暉裏,她坐在窗邊,精心綰起的靈蛇髻投了剪影在地上,拉長成飄逸婉轉的模樣。
莞兒一愣,隨即抿起個笑:“夫人說笑了,隻不過許久不見,終於有幸得以再次相會而已。更何況,我都嫁人了,怎麼還好再跟著師父走南闖北去?”
“嫁人了又如何?”甄宓卻失笑,目光裏閃過悲愴,“這世間總是強者主宰的,禮法,規矩,在強權麵前皆是落花浮萍,不堪一擊。”
莞兒曉得她是指自己當年先嫁了袁熙,後鄴城城破,她又被曹丕看中,這才又嫁了曹丕一事。隻是甄宓突然自揭傷疤,是有何用意?
甄宓見她迷惘不語,便又道:“你還記不記得你我第一次單獨見麵,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阿植?”
這……怎麼突然提起這事來?莞兒下意識地搖頭,臉頰卻紅了。
“很是可惜。”沉默良久,甄宓突然歎道,“我原以為你二人可以結成鴛盟,讓我也能親眼見到何為有情人終成眷屬,奈何卻總是陰差陽錯,各種阻擾,終是有緣無分,可惜。”
莞兒有些坐不住,沒想到她今日突然提起這些都被壓在塵埃中的舊事,實在是不自在:“夫人怎麼突然提起這些,都過去那麼久了……”
“若你心裏真正放下了,我也不會再多說些什麼的。”甄宓卻接著道,“奈何你自搬來這裏後,除了翎兒叡兒,我便再沒見過你真心對誰笑過,我這樣想著,心裏也為你難受。”
“沒什麼難受的,人哪能事事都得償所願呢。更何況……三公子他一開始喜歡的分明是……”莞兒突然止了聲,有些後悔這樣輕率地說。
隻是或許,曹植對甄宓的喜歡,便是藏在她心裏一直解不開的心結罷。這個結甚至超越了曹植娶了崔瑩,淹沒了她所有的篤定。
耿耿於懷,不可釋然,像一堵牆一般隔在昔日的她與曹植之間,令她二人數度離心,數度漠然。
最終還是落得個橋歸橋,路歸路,隻求各自安好,再也無法奢望其他。
甄宓卻還是明白了她未說完的話,無奈一笑,道:“沒什麼不可說的,阿植他年少時的確曾想娶我,還特意去求了夫人。”
“不過年少時的心尚稚嫩,他大約並不懂那是不是愛。所以在遇見你之後,才會痛苦,才會迷惘。”甄宓轉向莞兒,問她,“你知道為什麼才會痛苦,才會迷惘嗎?”
夕陽漸沉,窗邊一株合歡樹遒勁的枝椏逆光,隱隱約約冒出了綠意,天地間一片寂靜,連微風掠過鼻尖的痕跡都清晰可聞。
甄宓的聲音,融在這一片夕陽裏,清晰到不能再清晰:“因為愛戀。”
“因為愛戀,才會不安,才會彷徨,才會不知所措。”
莞兒沉默著一步步離開甄宓的正房,她的話卻還和著晚風在耳邊細碎回響。
“我並沒有他意,隻是想借此機會,給你們一段不悔的時光,聊作懷念而已。你若不信他真心愛你,那便按我說的去試試罷。”
除夕席間,她飲下的第一杯是酒,第二杯以後,便都成了水。
饒是如此她也是有些醉意的,躺在床上時,天旋地轉,迷迷蒙蒙。
曹植微晃的身影逐漸靠近時,她才突然有些後悔如此輕率地答應甄宓,這樣做毫無意義,她沒有必要貪圖這短暫的歡愉時光,夢醒了,現實卻還得繼續。
甚至,她有些顫栗,若是曹植真的對她……她該如何做?
在她後悔忐忑的空檔,曹植已一把掀起帳幔。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膠著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他猶疑著探向自己的手。
然而盡管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曹植卻最終隻是為自己好好攏起了領口。他握著自己的手,呢喃了許久的話,不知所雲,卻皆是過往在一起時的點滴。
一夜未眠,直到清晨他才悄然離開。而後,她才流下忍了一夜的淚滴。
有什麼衝破了內心的所有設防,宛如一瞬間瘋長的草,淹沒了她一直以來的理智與固執,攫取了她的心神,將她所有的禁錮統統打破。
她不動聲色地躲開了甄宓的手,隻道:“昨天,多謝夫人了。”
“謝我做什麼。”甄宓麵上依舊是恰到好處的笑,“過幾日上元節,城裏是有花燈遊會的,你若想去,我便叫人陪你一起,如何?”隻是這個人是誰,她沒有說,莞兒也懂得。
她低了頭,思慮半晌,還是輕輕“嗯”了一聲。
到了上元燈節時,傍晚時分,城裏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天下雖亂,鄴城作為魏王的中心卻是井然有序,城裏熱鬧,卻不騷亂。
伴她來賞花燈的果然是曹植。
他一身不甚起眼的日常打扮,隻是眉眼太過精致清俊,側臉的剪影十分好看,挺拔的身姿站在人群中便也依舊很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