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番外·新荷(1 / 3)

蓮比丘尼端來了清香四溢的荷葉飯。

一位剛剛冊封的貴人不大認得飯裏的名堂,便向比丘尼請教。比丘尼娓娓道來,說俗家雖多製八寶粥飯,但佛門仰奉九九歸一,除必備的花生,棗,杏仁,核桃,栗子,百合,桂圓,蓮子之外,多加了一味蓮心。藥理上可以清火交心,法道上也可以使人銘記五味,得知眾生疾苦。

太後環視了比丘尼的庭院一圈。炎炎夏日,院落卻因古木參天,寂寥無人,而顯出一種清曠。“哀家去年做壽,內務府請的是峨眉山的師傅。皇帝問過哀家的意思,是不是留一撥人常居宮中祝禱。可是,一來,修佛之人遊曆苦行,多如閑雲野鶴,不大喜歡拘束,禁錮他們,隻會磨減其靈性。二來,古人雲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想必通感上蒼也是人不再多,能得一二者如爾等這般敏慧衝懷,也就足以祈求大清國運恒昌。”

太後對於比丘尼至高無上的褒獎,眾人已經司空見慣,以至於時間久了,比丘尼甚至有了和太後平起平坐的地位。後宮的嬪妃與格格們來到大佛堂進香前都要先見過比丘尼,這和慈寧宮的晨昏定省已無分別。

其實,比丘尼來到宮中也並沒有多久,她出現在太後病重垂危的夜晚。那是三更時分,紫禁城上空時值十五的滿月明如鸞鏡,太醫院上上下下悉數到齊,六宮眾人集合於慈寧宮大殿隨時待命。過了一會兒,寢宮傳出隱約的哭泣之聲,又有小太監們步履匆匆地忙進忙出,幾個少不更事的答應眼見得就要哭了起來,卻被令妃喝止:“不到最後一刻,本宮看哪一個敢觸老佛爺的忌諱。”殿上頓時又鴉雀無聲。如水的靜默裏,宮眷們的鼻息都絲絲入扣起來,這比死亡更加讓人焦灼。

忽然,空中傳來了一縷遲緩但有節奏的敲擊之聲。大家都側耳聆聽起來。已經過了打更的時辰,顯然不是更鼓。揆常在凝神細聽了一會,說:“娘娘,似乎是木魚。”深宮內院,夜半之時,這木魚聲顯然來得蹊蹺。眾人分辨了片刻,確定了聲源在西華門一側。請示了聖意獲準後,令妃立即著人前往。

在宮女們的記憶中,朱紅色的宮門緩緩拉開後,一身白衣的比丘尼站在月光中明亮得仿佛隨時都會消失。她閉著眼睛敲擊木魚兀自朝前走,護軍們都想攔著她但都不敢攔著她,隻是一溜小跑跟在她身後。比丘尼走得很快,麵紗與衣袍在夜風裏飛舞如同一束風。她輕車熟路地走到慈寧宮門口,堂而皇之不待任何通傳入內,最後徑直走進寢宮,對在場的所有人說:“請你們出去。”聲音輕得像鵝毛落在了絲綢上,卻又如鍾磬般氣勢恢宏。九五之尊的天子在她眼中和命如草芥的平民沒有兩樣。

仿佛民間巷陌裏流傳的神話故事一樣,那一夜過去後,讓太醫們束手無策的太後在比丘尼的手下起死回生,鳳體漸愈。包括當時昏迷的太後在內,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用了什麼樣的海外奇術。她隻是在事後輕描淡寫地要求太後近身的晴格格利用閑暇時間於欽安殿內抄寫《長阿含經》。

太後吃了一勺荷葉飯,說:“不知為何,這飯讓哀家想起了圓明園。說起來,也是時候要去那裏避暑了。”

“太後明鑒,這飯就是取圓明園荷葉上的宿露製成的。”比丘尼說著看向了席間的明珠格格,“聽聞格格也有取露水烹茶的愛好。”

明珠格格溫柔地笑了笑,說:“是,這是從我母親那裏學來的。”

明珠格格是皇上的滄海遺珠,一位來自民間的格格。據說她的生母極美且有才華,在皇上南巡的那一年得到了垂愛。不過這對皇家來說始終不是體麵的事,雖然幾經周折,她格格的身份得到了太後的認可,但這段往事在宮中仍然是忌諱,沒有人敢隨便提起。

明珠格格入宮前曾於學士府中受到照料,與大學士的長子互相傾慕,又兼學士府的福晉與令妃是姊妹,皇上便為二人指婚,婚期參考黃道,揀選在了年底。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坊間一度傳為佳話。

福晉第一次見到蓮比丘尼是在令妃之子十四阿哥的誕宴上。當時她不勝酒力,入延禧宮內室更衣,在回廊的轉角處邂逅了早已仙名在外的比丘尼。

“為何師傅法號隻是單名一個蓮字。”二人在水閣落座,看著日光之下盛放於池中的蓮花,福晉如是問道。

“蓮是佛門聖花。偈語曰,看取蓮花淨,方知不染心。妙法蓮華,無上高潔,能以蓮為名,是佛門弟子的殊榮,隻當珍惜,不必追究。”

福晉見她言語之間諱莫如深,也就不再多問。二人略聊了一些禪機,日色就已黃昏。臨行前,比丘尼思量再三,還是叫住了福晉。

“怎麼,師傅還有指教。”

“今日是小阿哥華誕,本不該掃福晉的雅興。隻是事及生死,性命攸關,為防無妄之災,還是盡早提點福晉為好。”

福晉雍容的臉龐在暮色中逐漸暗淡了下來。

“格格與令郎不宜成婚。”說完這句話,不待福晉追問,比丘尼轉身遠去的背影就消失在了濃陰深處。

掌燈時福晉到餐廳用晚膳。她一抬頭看到了坐在對麵的明珠格格,正笑盈盈地給她的長子也就是格格未來的額駙夾菜。福晉一失手打翻了一隻瓷碟。丫鬟們聽到了聲響,趕緊進來收拾。她看著空蕩蕩的桌子,忽然很氣憤地問:“老爺呢,少爺們呢。”丫鬟回話說老爺差人家來通報過了,今日朝中有要事,不回府中宿夜。大少爺今夜禦前當值。二少爺午後已經啟程返回西藏。其實這些話事先管家早已通傳,是福晉自己忘記了。

晚間,偏廂備好了熱水,丫鬟們伺候福晉焚香沐浴。她浸泡在浴桶裏迷迷糊糊地打盹。各色花瓣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馨香讓廂房如墜空穀仙境。朦朧中,福晉睜開眼,透過騰騰水霧,她仿佛看到花鳥畫屏後一閃而過一個人影。她一下子就從水中站立起來。“什麼人在後麵。”丫鬟抱著出浴後要更換的衣服慢慢走了出來,說:“福晉,是我啊。”

睡前,丫鬟持燭來至帳中驅趕蚊蠅,福晉看見火光,心中煩悶,揮了揮手打發她下去。垂下帷幔,窗外斜月朗照,花影幽微。很多往事像逐漸長出水麵的清圓風荷,密密匝匝擠上心頭。福晉一遍一遍回味著比丘尼意味深長的話音,各種不祥預感層層堆疊,讓她深覺叵測。

五更鼓剛過,徹夜未眠的福晉就起身入宮求見令妃。

“姐姐拂曉進宮,想必有要事。”令妃遣走了一眾宮人。

“昨日離宮偶遇一位講經的僧人,說是府上年關前後恐有不吉之事,需得高人化解。聽說宮中蓮比丘尼素來仙風不凡,隻是深居簡出,甚少見人,所以我想請娘娘代為投遞拜帖,為我引見。”福晉話中半明半晦,半虛半實,令妃恐她有難言之隱,也未細問,當即用素箋寫了帖子,差人為福晉領路,送至大佛堂。

大佛堂位於慈寧宮後殿。太後前些年於五台山清修,大佛堂曾空置數年。如今太後歸來,比丘尼又妙手回春功德無量,皇上便著人重新修繕,並且禦筆題寫楹聯——百八牟尼現莊嚴寶相,三千笪卜聞清淨妙音。

即便是初夏時節,福晉輕聲念完這副對聯後,仍然於清晨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佛堂的門緩緩開了。看不出是什麼人在它背後開啟,或許,是這早間的風。比丘尼跪在蒲團上,麵對著金身塑像做著早課。案上燭火通明,紅淚如珊,爐中香火繚繞,青燼如塵。

“該說的,我都已經向福晉說明。福晉請回吧。”背對福晉的比丘尼閉著眼睛輕聲說道。

“出家之人以慈悲為懷,見不得眾生受苦。我輩乃凡人,為師傅昨日一句話不知是戲言還是實情而日夜懸心,胸如翻江。師傅如何能置之不理,不聞不問?”

比丘尼手中的念珠和木魚都停了下來,並隨之緩緩起身,睜開雙眼。“戲言?福晉的意思是,我在同你玩笑?”

福晉一時啞然。比丘尼頓了頓,又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可是,我與福晉萍水相逢,福晉有所質疑也乃情理之中。那麼,信或不信,就在福晉自身了。”

福晉兀自請了一炷香,到佛前參拜。禮畢,輕聲說:“所謂天機不可泄露。具體而微,娓娓道來,實在是強人所難,我亦不想苛求師傅,隻求點化一二而已。”

見比丘尼並沒有拒絕的意思,福晉走近一步,目光如炬地看著她,問:“師傅說犬子與格格不宜成婚,那麼,到底是在哪一方麵不符合規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