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第一次來到托裏,目睹沙孜湖時,我並未想到,我會一來再來。對這個新疆北部的小城,我曾像大多數生活在大城市的人那樣,有著十分自負的想法。現在回憶起來,無怪乎如下:托裏不過是個隨便的小城市,同其他小城沒有差別,氣候幹旱,風沙肆虐,街道荒蕪,僅在某些區域有少許文明。
就這樣,我來到了沙孜湖:我一生最難忘的地方。
沙孜湖的形狀類似大耳朵,淡藍的顏色令人窒息。這片大地不僅水草豐茂,在其地下,還潛藏著大量礦藏,尤以黃金為盛。從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便為之吸引、為之感動。出現在我麵前的,不僅僅是世之罕見的景色,不僅僅是連綿群山間的一汪湖泊,更是另一種迥異的生活形態。
環湖而居的人們,與我設想的完全不同(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流浪者),他們風格獨特,迥異庸人;但他們又有著神秘的共性。他們調動著我的感官,觸動著我的神經,引發著我的思考,讓我越和他們接觸,越割舍不下。因他們身處遙遠的偏狹之處,人類閃光的良善和天性中的機敏,非但沒有泯滅,反而奇異地獲得了捍衛和保護。
我第二次來到了沙孜湖;甚至,第三次。
數千年間,珍珠般的沙孜湖一直處於酣睡之中。它,連同它四周的群山,覆蓋在鐵黑山體的青草,以及暴雨、陽光和微風下,都不為外人所知。是牧人首先發現了它的價值:這裏的土地雖不適合耕種,但卻是天然的好牧場。一代又一代的牧人留在了這片草場,繁衍生息,最終讓沙孜湖,成為草原隱秘的天堂。
現在的托裏縣城已非從前模樣:過去,這裏隻有一片土坯房與一條七零八落的市場街。如今,已是初具規模的小縣城。到處能看到建築工地,而鑲著玻璃的樓房讓我覺得,世界正通過火柴盒形的水泥房間,一步步完成它的統一性。托裏的街道不是鄉間小道,但這裏也絕不是現代化的都市,這裏像一處正在興建的半城市化區域:廣告和百貨商店,手機和摩托車,花頭巾和黑棉襖,統統交織在一起,形成此地特有的雜亂、混血、繁複。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就是在這種氣場中,尋找著屬於自己的人生通道。
無論是掌握流利哈薩克語的漢族人,或完全不懂漢語的哈薩克族人,或能磕磕絆絆講述非母語的那些人,他們之間的差異性,其實都很小,因為即便人種、民族、信仰、風俗不同,但在同一氣候條件和生存狀態下長期生活,也能讓這種差異性變得纖細、微弱。我不斷接觸這片北疆大地上的人群,並將與他們的交往記錄下來。我知道,我所遇到的這些人,不過是這片大地上的少數;但我覺得,記錄下這個小地方(縣城至今仍沒有通公交車),和這裏的人們(不過近十萬人),是重要的。
對大城市的人來說,這些生活在邊疆地區的小人物,幾乎從來看不見,也不甚了解:他們無聲無息,與世隔絕,荒涼靜謐,尚未能參與到整個時代大文明的形成中,是一個個孤獨的島嶼;但是,倘若換個角度,在另一個時間和空間下注目他們,又會發現,這些人傳奇驚險,鮮活可觸,最能體現邊疆地區混血的特點。來自遊牧生活的種種機敏,深入人心,而這種難得的智慧,在其他生產方式大規模控製人類後,逐漸消失殆盡。
越在草原深處遊走,我越感到羞愧:為自己從城市攜帶來的那種自大。和遼闊的草原相比,城市就像是巨大毛巾上的一個墨水點。我陡然一驚:也許我在這裏所看到的,才是整個世界的未來。
在烏魯木齊,我的神經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但在沙孜湖,卻完全鬆弛了下來,靈魂像得到了某種安慰。但我並不想說湖畔生活便是理想狀態(我也不願造成這樣的誤解)。事實上,整個新疆的發展才剛剛起步,還處於轉型階段,民眾的生活水平也遠在內地人之下。但是,隨著“新疆人”——各種民族特征融彙在一起後,會形成某種共同氣質——的誕生,新疆將展現出一種迥異的姿態。在這個亞洲的中心地帶,雖遠離海洋,但人們仍持有旺盛活力,在自然環境極糟糕的情況下,開辟蹊徑,逆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