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火焰燃燒現在的母親
——記念1994年12月8日克拉瑪依大火中死難的三百多學生和他們的母親
火,從一顆星星的跳躍開始
曲線連成網,空中暗潛著光的陰影
隻需一瞬間,更大的一朵花張開
從天幕上墜落,合唱的孩子張著嘴
襯衫潔白,成為禮花的背景音樂
眼睛和呼吸平行向前,天使的島嶼沉沒
懸空而起的火焰張開更大的嘴
從腦袋上踏出的腳,應和匆匆心跳
每一個,都接近了更
渾濁的氣息是陌生的
三百多個孩子便打了蔫,著火的花園
預謀似乎更符合黑夜.傷疤流出血
在明晃晃的正午,匕首上寒光四射
巨大的響聲砸下來,黑色大幕拉開
一個家庭的午餐懸空了,手指僵硬
誰說這是真的?真的!有人在奔跑??
路燈在奔跑,街道在奔跑,還有這個城市的石油
也在奔跑,丟下手中正在進行的一切
一切都沒法捧在手上,最亮的東西摔碎了
沒有光,天空失去了藍色,雲變紅
路傾斜著彎曲,遠處是一團濃煙
翻滾著呻吟,肉在針板上疼痛
給我一刀.讓我流血,讓我失明
我曾給了你生,你這小魔鬼,給了我一塊石碑
夜夜守著你,不再長大的8歲
蝴蝶結,你消失了光亮,褪成幻影
照片也是虛構的,最好你未曾出現
小冤家.給你水,你喝;給你肉,
你吃;給你生,你卻死。你卻死
你站在陽台上,你躺在小床上
你蹲在小手帕上,你躺在大麗花後
你打碎了我的整體,那變黑的瞬間
火焰也燒死了我,天上落下雨
命運的手撫上我的臉,為什麼不是我
砸碎我吧,我願被粉身碎骨
騰出一隻手的地方給你,給你
讀完豌豆公主洗完腳丫再去睡覺
日子遠嫁他鄉,淚水燒幹了成灰
分手了!我和你爸爸,各自在墓碑前
陷入各自的疼痛,誰的手能救誰
我們共同長著手都救不了你,小小的你
而對視,成了陰影,夜夜枕著屍體
把骨頭從肉中撥出來,我沒有了痛
和他,不堪負重.共同的你,打擊我們
你是見證人,輕視我們以後全部的幸福
越來越渺小,以至於黃昏與黑暗和解
消融。伸手不見五指,離開了
兩個人,空蕩蕩的紙,在風中吱吱地響
沿著鐵軌的兩個方向,我們慢慢走開
別人,是灰塵,浮遊在上空,片刻
從場景中消失。哀樂、花圈、白色
甚至呲牙咧嘴的仇恨。全成了張拷貝。隻有火在燒
火無罪,火的使命是燃燒——它幹得正確
而誰不正確呢?在黑色的油城上空
詰問的聲音太高?以至於穿過雲層
燒透了天庭。該了的了?該結的結
再大的事,也會,有個結果
結果之後,我成了唯一的觀眾
我聽到你哭,你笑,你唱,你喊
在空中滑翔,遊蕩。你不放過我
這過去的母親,守著幹癟的乳房
瘋瘋傻傻,不知所歸
看見街上跑的孩子就抓、就咬
有時我看見一片葉子黃了又綠,就想問你
葉子每年都回家,孩子,你為什麼不回家
火車出了軌道,我足不出戶
從床的左側睡到右側,任夢在淚中泛濫
試圖追上你,你的翅膀,停止的8歲
你有蝴蝶結,你會飛,你成了一片雲
從友誼館(1)的天空升騰而起,衝出霞光
又落回到泥土深處,成為根
成為另一個小小的溫暖
來自過去的火焰仍在燃燒,現在
我側耳輕聽,宇宙的屋簷下誰在挨餓
喊著媽媽。媽媽也要出門
你的蝴蝶結在陽台上,你找得到
當夜晚的鍾聲敲響12點,我會回來
站在兩片葉子的中間,我推開門
麵對另一天的這一秒,我舉手投降
空無一人的陽台上有你的氣息
你曾自言自語,如今,它又拯救了我
——讓天空安慰我們共同的靈魂
這時,世界多麼安靜
白沙漠
在南疆塔克拉瑪幹沙漠,黃沙遮蔽起樓蘭,直到探險家斯文·赫定走進它,才發現那沙丘下,是座設施完備的古代城池。但是,移動的沙丘如疹子,在地圖上迅速擴張,最終讓樓蘭人的家園,變成一座沉陷的泰坦尼克號。
在北疆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中,克拉瑪依陡然崛起,它和被黃沙湮沒的樓蘭截然不同:這是工業勢力不斷擴張後,人類為自己建立起的神話城市。這個城市的基點是石油:當人們發現了那黑色液體後,變得躊躇滿誌,沾沾自喜,短時間內,便讓荒原矗立起一座城。
這兩個城,都是沙漠之城:一個業已死亡,成為廢墟;另一個剛剛誕生,正蓬勃興盛。對油城人來說,樓蘭意味著荒涼,和曆史上曾記載的熙攘繁華不搭界;然而,樓蘭之後的克拉瑪依,依舊要麵臨曾困擾樓蘭的問題。沒有另一個城市,比樓蘭更能成為沙漠之城的隱喻;也沒有另一個城市,比樓蘭更能揭示人和他所處的自然之間的真麵目。
在自然環境溫和的地區,人類之城像野花長在肥沃土壤中,受到保護;而在險惡之地,那花朵便會變得細致易摧。事實上,在四周沙丘的環境中,陡然崛起的城市,其模樣格外突兀,甚而有些格格不入——這種城市的根基是淺的。無論人以怎樣的裝飾打扮它,風沙依舊能長驅直入,肆無忌憚;縱橫交錯的街道,依舊宛如一座迷宮。
當我初抵油城,看到沙漠中那團璀璨的燈光時,有種深深的不安——驟然間,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虛幻不實,好像這裏是個外景地,人們正在扮演他們想扮演的角色——某類英雄。當石油工人將鑽頭深入地層,轟隆隆開掘時,樓蘭人丟下手中的針線,不帶走一顆糧食,像被一陣旋風刮走。沙漠對樓蘭的湮沒是那樣徹底,人從那個輝煌之城撤離時,是那樣無可挽回。樓蘭對人類的批判一針見血,它揭露了自我能量無限膨大後所蘊藏的尖銳矛盾。
沙漠應該比我們想象的更鮮活,更氣派,更具有創造力,也更粗俗。
早起,老穆穿上工裝,洗漱後走出公寓,走向飯堂。
他對黑板上的菜譜視而不見:那固定程序烹飪出的固定滋味,早已令味覺麻木。他咀嚼,吞咽,起身出門,到車庫開出皮卡車,領上工單後,招呼我上車,叮囑我係好安全帶,一腳油門駛出院子,幾個轉彎後,將那些用於裝飾性的樹木拋在車後。
古爾班通古特如海報,豁然展開:沙丘、沙丘、沙丘……沙丘無處不在,前後左右,如大洪水,如大雪崩。我驚詫地發現——原來,沙漠深處的沙粒是白色的,而非邊緣處的薑黃。那些白色碎銀像在熔爐裏燃燒,又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地毯,還像一個人背著個大包袱。白色一動不動;白色一躍而起;白色踽踽獨行。白色讓眼神再生出另一個極致的白色:所有的傳奇,所有的高燒,所有的巔峰,都幻化成這一片白。白色玻璃瓶掉在地上,碎成千萬片。白色像影子,捆綁在我的身上,永遠都逃不開。我從這白色的洞穴中,看到了恐懼、迷亂和驚悚。
白沙漠給我下了一味猛藥,讓五髒六肺都變得不像是自己的;白沙漠是一片緘默之地,讓我緊閉嘴唇;白沙漠是一個男人:白西裝、白帽子、白領帶、白皮鞋、白絲綢內褲。他希望這不顯眼的顏色可減弱他外貌的耀眼效果;白沙漠是個大車庫,寶石、錦緞、陶瓷,全都亂糟糟擺放在那裏,讓目睹者瘋狂。
老穆是個話癆。他有著運動員般的體格,一對招風耳像兩枚胸針,下巴像是鋼鑄的,鼻翼粉紅如罌粟花,脖如蠟像。我看不清他的眼睛:被墨鏡遮住。這讓他變得肆無忌憚。他轉動詞語魔方,繪聲繪色,起伏跌宕,置我的迷惑於不顧,沉湎於傾吐,甚而達到忘我狀態。他像城市人患有密集恐懼症般,患有詞語饑餓症。經年累月,老穆一個人,開著皮卡車,轉悠在白沙漠;傍晚回到工區,吃完飯後在宿舍倒頭就睡。該怎麼描述這種病症呢?可不可以說,有一種饑餓,會讓你把和別人說話當成是一塊香噴噴的麵包?現在,老穆喋喋不休,將目光所及的任何細節,都編織進他的話語籮筐。
他說:“你一定要穿用防燃麵料做的工裝;你一定要將紐扣全部記牢;你一定要學會喜歡大紅色。因為在沙漠中最易識別;你一定要把頭發盤起來,塞進安全帽中……”在老穆的每一個論點背後,都有一個活生生的案例,蘊藏著一個慘烈的死亡。他那剛硬如鐵,看不清目光的臉頰,像被判了無期徒期的囚犯,正對一個剛進號子的新手講述命運:任何一個不小心,都將醞釀出一場大禍。那些因沒穿工裝,沒係扣子,沒盤頭發的人,被火燒,斷了手臂,扯下頭皮,散發出一股陳腐味;而他,老穆,依舊完好無損地馳騁沙漠,那是他的運氣;這運氣使他比實際上更顯英武。
老穆自顧自絮叨,待我如知己,舌燦生花,全然不顧石子落入井底,濺起的漣漪幅度。我驚詫又驚詫,周身被詞語灰塵包裹,無處可逃。想到他每日獨駕,難得有伴,便扮出乖順聆聽樣。他肚裏存著本爛帳,無需翻動,就能指點江山。“這口井是我的臭小子,沒事就喜歡耍脾氣,經常跑油;這口井是我的好女孩,聽話,加一次盤根管夠一個月;這口井是我的老油子,產量低事故多,幹磨不出油,盤根最容易爛,比臭小子還難管……”那些我眼中千篇一律、重複雷同的采油機,在老穆眼中,是充滿個性、氣味和風格的可人兒。
從周一到周五,這條路是老穆所必經。在白沙漠深處往複,皮卡車像行在迷宮。每日巡井七十口,多時達上百口——這便是他的日常工作。老穆和這些井之間,像戀人混跡在人群,通過眼神閃動便能傳遞情緒般,他和它們,也有根無線感應天線,那邊脈搏一跳,這邊立即響鈴。他摘下墨鏡,盯視它們,兩眼發光,宛若老父。這些寶貝的頭疼腦熱,皆逃不脫他的法眼。說起來並非特異功能,不過熟能生巧。
事實上,他的工作並不有趣,甚而單調——在連綿的白色沙丘中驅車,許久才能到達一口油井,先目測井架周圍有無異樣,再傾聽有無異響;打開井口保溫箱,查看壓力表,將油壓、套壓、回壓等數據記錄在冊;將取樣瓶對準皮管,放出些原油(黑色粘稠濃汁,流速甚慢);關閉閥門,將瓶子小心擱置到車箱後。老穆的活幹得利落。我從他的動作中感到了男人的柔媚:那種別樣的體貼入微。
再啟程,到下一口井。
某個瞬間,我感覺老穆的側影裏有種寒涼之氣,好像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有另一個隱秘世界,他隨時可以退縮到那裏去,而我卻很難進入。現在,真實的他就坐在我的身旁,但我覺得他似乎隻是在禮貌地接待我,同時,又不自覺地排距我——我的到來破壞了他的世界的完整性。
電話驟響,他立即踩刹車,停穩車身後,按下接聽鍵。
“7186管線有問題!”話筒裏的婦女用見多識廣的同情口氣說。
“7186有問題?”老穆像是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試圖反抗,又強壓下來,點頭道:“哦,哦,明白!”
皮卡車掉頭,朝7186駛去。
茫茫沙海,7186無處可尋,7186無處不在。7186是人類想象出來的嗎?不,隻有魔鬼才能在荒原上畫出一條線。我感覺皮卡車亂糟糟盲動,而老穆卻說,這是按固定行程走動。7186在老穆心房,不看地圖,不看“GPS”,憑一個老巡井工的判斷,便能摸過去。
車子顛簸著,原來,白沙漠並非板結僵屍,每一處都在移動,都在變化,都散發吊詭之氣,我如跌入萬花筒之螞蟻,完全喪失方向感。那些因風而生的沙梁,孿生姐妹般,無聲無息沉沉酣睡,怎麼看,都一模一樣。前後左右、早晨黃昏、冬夏春秋,全都一模一樣。
耗費一小時,終於找到7186。老穆下車,奔去,前後左右轉著圈查驗,動作越來越輕,臉色越來越重。他抄起電話,撥通中控室,冷冰冰提高聲調:“管線沒問題,是你有問題。”關閉電話後,他跳腳咒罵:“死女人,是你的數據出了錯,不是我的管線出了錯。”
老穆陷入怪誕氛圍:一旦進入白沙漠,他就變成沙漠人——即便手裏握著通訊工具,隨時能聽到人聲,但那種獨屬於沙漠的病症,便開始發作。沙漠是個絕境,一切語言在這裏都是尖銳噪音,所有事物的輪廓都被消融,令巡井人拖著幽靈般的身影艱難行走。白沙漠是一個活人無法長久呆下去的地方——而老穆,要經年累月地呆。
一口井,又一口井;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皮卡車晃動,如甲蟲覓食。這種一人無語奔馳的日子,像專為高僧設定,要以無比的虔誠和苦行才能切實度過每一分每一秒。那白沙望久了,會變成大片大片的波浪。沙粒變成了尤物,引誘著老穆,暗示他如果鬼混,便能得到種種好處。他每向前走一米,便在犯罪的泥坑裏陷落一米。他體驗到人類思維的限製,及伴著這種限製而來的痛苦。老穆從白沙漠領受到的最大禮物,便是孤獨。而孤獨是死罪,是一場毫無希望的官司,是執迷不悟,是步步錯棋。孤獨如洪水,漫過肩膀,漫過脖頸,漫過下巴,就要堵住鼻孔,怎麼推都推不開。
“沙漠哪能都像今天這麼好脾氣?”老穆嘿嘿笑。
如遇沙塵暴,根本看不清前方,隻能小心再小心,摸索向前;如遇暴雨冰雹,泥濘水窪布滿土路,縱深長溝像被刀刻,他要即刻停車,先電話通知中控室自己的位置,再等最猛爆時刻消逝。他等啊等——天地之間,隻他一人,熱血滾滾;若冬日多雪,輪胎打滑無法開車,便隻能棄車步行,一口井挨一口井巡查。
凡此種種,已足夠險惡,但老穆卻擺擺手。
最可怕的是——在沙丘凹陷處,發現手機信號覆蓋不到!
老穆經曆的疼痛種類太多了,每一種都跟他處得很熟,而這一種卻完全陌生。這時,他的頭發根根豎立,一隻揮之不去的蟲在黑暗裏嗡嗡作響,眼睛聚成鷹眼,兩束光隻在麵前的一個點上集聚。原來,生命能脆弱成這樣:渾身疼,不是骨頭筋絡,是皮肉疼,像是皮給人活剝了,肉的毛細血管和神經網絡直接蹭到衣服上,一動就有股電流通過。現在,他要靠一人之力,走出這片白沙漠。他判斷路的方向,安排腳的輕重,像跨學科複合型人才,將氣象學、心理學、機械學、動植物學、生態學、哲學、人類學、文化學、宗教學全都打通,勾連,助自己沙漠行。
老穆說起那件“遇到人”的故事。那日他開車,從窗口瞥見修電工趴在高高的杆子上像猴子時就開始笑,一笑笑出好幾公裏。那人像個老雜耍演員,靠著信念在高處保持平衡,腰板僵硬,雙腿僵硬,手指僵硬。皮卡車駛出去很長的路,老穆的嘴巴還是沒有合攏。那電工高高在上,根本看不到車廂裏的笑——這笑不是和同類打招呼,隻笑給自己。他甚至還笑出了眼淚。他一遍遍回憶那些細節,那些僵硬。他笑啊笑,笑得咳嗽起來。他被自己的咳嗽聲嚇了一跳。
在靜若廢墟的白沙漠中,那聲音如架小飛機在轟鳴,“嘎嘎嘎,嘎嘎嘎。”
皮卡車停在計量站門前。
巡井工除了巡井,還有一項工作,到計量站檢查儀表。
這是間小房子,因為凸起在沙丘中,顯得異常紮眼。那圍攏起來的土坯四壁,單薄脆弱,隻為保護內裏的管道(從采油機裏抽出的原油通過小管道流入這些計量站,再彙入大管道,最終流向集油站)。為方便檢查,計量站的小門都不上鎖。老穆推門而入後,囑我將門拴起來(我這才注意到,小木門的背後有個掛鉤)。
老穆說,一定要拴門。
有一天他忘了拴,聽到背後猛然有響動,以為是狼,脊背上起了層雞皮疙瘩,整個人硬在那裏,內心掀起無數凶暴閃念。他聽到心像野鴿子的翅膀,劈裏啪啦。他思忖要找一件硬物,才能在白牙襲上脖頸時破冰化水。他恨不得自己的身體是塊鐵,這個時候已經鏽掉,爛掉,爛成無有,也強過皮肉被吞噬,隻剩白骨一堆。難道,他的末日就是今天?他一個人,像被整個人群遺棄,每日重複行走監獄似的白沙漠,到底為什麼?!老穆滿臉通紅,火燒火燎,像被丟進爐膛。
老穆的懷疑是從那一刻開始的。他知道他們來到的這塊白沙漠,是片荒草地,在那沙土之下,黑色汁液千絲萬縷地相連著。他年輕時站在井架上,握著刹把,感覺鑽頭深入地層時,不是鐵器撞擊地層,而是他的手臂直接在撞擊。那時的老穆真是年輕;中年後,他改行做巡井,每每想到那最初時日,不顧一切擠入大地肚腩的舉動。
直到這一刻,他才逼問自己:是不是太過冒失?
空氣越來越稀薄,老穆感覺深陷困境,必要奮力一搏才能自救。風吹向他的脖頸,恍如針紮。他猛地回頭——沒有狼;是小門咣當撞牆。
我將小門拴在牆上:被陽光暴曬得脫了漆,半米寬,不到兩米高。
老穆說,白沙漠是個狼窩。初來這裏的石油人,常和狼較量。
那時的夜晚(上世紀五十年代)格外安靜,好像是在月球,一條不知名的河流從深溝流過,帆布帳篷用兩根杆子撐在岸邊,鴨絨睡袋很暖和,連窗口飄進的雪花都不妨礙。可人卻睡不著——有隻孤狼嗅到了人氣,圍著帳篷打轉轉,不斷嚎叫。而人和它鬥的武器,是一夜不間斷的蠟燭。
第二天夜裏,獨狼喚來群狼,那點小小的燭光便鎮不住一堆綠眼睛,人便燃起噴燈。群狼被那團不熄滅的大火喝住,不敢隨便撲過來,又氣不過,便整夜叫囂不停。第三天,人做好準備,要對付更大規模的戰爭。果然,狼群洪水般聳動。人把一排汽油桶栓在半山腰,再把支撐油桶的繩子拉進帳篷,等狼一嚎叫,便拉開栓,讓油桶呼啦啦滾下,用巨大的回聲將群狼嚇跑。
老穆嘎嘎大笑:“它們有軍師的哦。”
淩晨,老穆掀開門簾,剛走出兩步,便愣怔住:二十米開外,有條獨狼正眺望過來,土黃色皮毛,骨架像牧羊犬,眯縫著眼,試圖找出昨夜巨響的緣由。
他和它,對峙起來時,白沙漠的寧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濃烈。那獨狼不動,不逃,不叫,隻將目光射過來。獨狼的凶殘在老穆這裏起了奇妙的化學變化,他能從那凶殘裏辨認出怯懦,甚至還有依人。獨狼的影子晃動著,幾乎帶著種親昵。在這樣的野天野地,隻有他和它——兩個活物——兩兩相對。這一刻,某種古怪的溫情籠罩住他和它。它終於調轉身子,輕手輕腳地跑開。
再一次看到它,是在路邊。還是那條狼:土黃色皮毛,骨架像牧羊犬。它是餓極了,蹲在路旁等著,離老穆的皮卡車不到十米。這一次,老穆看得更清:它的臉比狗窄小,三角眼,尾巴像雞毛撣子,舌頭吐出來時,齒間冒著白霧。老穆意識到自己要脫身;必須脫身!如果這個念頭弱下去,老穆就會在短時間內,讓肉身變得和沙粒一樣細碎。哪怕是硬脫身也要脫。空氣黏稠起來,麵孔也趨向畸形,喉頭幹澀,每一根頭發都膨脹數倍,變成鋼針。恐懼在血管裏起泡,從內裏漚著他的全身,手腳笨拙,喘一口氣都要把肺累死。
老穆陡然一驚,發狠,隔著褲兜在大腿上狠掐一把,疼給了他活力,讓他亦步亦趨,摸到車把手。車動了起來,向前,向前,老穆的臉像丟在雪地上的照片,紋絲不動。他活在照片的僵硬中。直到看不見狼,那僵硬還存儲在他的眼睛周圍,嘴巴周圍,脖頸周圍。
比四足畜更可怕的,是兩足獸。
偷油賊是作業區的心病和暗傷,像一個人的影子,鬼鬼祟祟,走哪帶哪。偷油賊皆係職業犯罪:熟悉沙漠地形,熟悉工區分布。經過踩點,在最脆弱的時間段下手後,還會用掃帚將車輪印掃得幹幹淨淨。偷油車的外表和普通車並無差別,但裏麵是經過改裝的——藏著超大油箱。輕輕鬆鬆,一罐油拉到土煉油廠,能換來五千多。這個數字從老穆齒間蹦出,像小榔頭,一下一下,敲打著太陽穴。
偷油賊在偷油前已變得厚顏,用髒眼睛四處捕捉,將信息存入髒腦筋,盤算出一個髒行動。他們知道自己髒,便絕不輕易和巡井車相遇。可如果真的劈麵相逢,不得不擦肩,那輛髒車也要掩住慌張,變得大搖大擺。無論他們怎樣掩飾,罪犯下意識的某些舉動,總會顯得異乎常態。老穆深深地看透了他們——非常深,深到瞳孔差不多變成了一個球體。老穆射出鄙視,那鄙視無需說出,就在眼睛深處。但老穆不能冒然行動。作業區有規定:如遇可疑車輛,記下車號後避開繞行,盡量不搭話,不發生正麵衝突。
我以為那片白沙漠能催生出英雄:騎黑馬而來,在暴雨般的槍響後,讓世界一片清明。然而,那隻是饒舌的西部片。真實的場景是:沙漠浩大,曠野死寂,人不能像在城市,大喝一聲“抓小偷”。那些適用於人群聚居區的規則,在這裏,通通會發生異變。沙漠深處的對峙是可怕的:一把刀或一管槍,便會輕易了結一個活物。
白沙漠裏還有第三種人:挖大芸的。
他們的行為和偷油一樣違法,但氣勢孱弱,沒偷油賊那般囂張。他們手提塑料袋,肩扛鐵鍁,躡手躡腳,瞥見有車,趕緊躲起來,待危險過去,才探出腦袋。他們多是附近農民,或受雇於某個小老板的打工仔。他們是窮人,膽小怕事,隻想著抓緊時間辦事。他們的目標是沙地中拱起的土包——鏟下去,將駱駝刺、梭梭柴連根砍斷,再垂直向下挖,坑深一兩米,直抵大芸根部,探囊取物。
老穆心痛:沙漠植被本已脆弱,再讓這些粗暴男人一通狂挖,不亞於強盜入室,滿地殘骸,滿眼傷痕。那些深坑,十幾年或幾十年,都無法恢複原樣。然而,大芸可泡酒補腎,對體虛男人有奇異蠱惑力。因著這強勁的需方市場,便催促出一條微型產業鏈,那些趨利者,便暗中潛伏,用怯生生目光,打量這著實闊綽的空間。
那些一個個鼓包下,埋的不是大芸,是閃著燭光的黃金。
老穆看不慣,忍不住跳下車,憤憤責備,“你們不能這樣”,話一出口,並被風吹出兩三裏。他的底氣陡然消散。首先這事不歸他管;其次若人家反問,這大芸是你家的嗎,他根本無法回答。若他試圖論述保護植被的重要性,對方定會恥笑:你自己所幹之事,難道不是破壞植被?老穆頹然轉身,上了自己的皮卡車,剛踩了油門,就看到那灰頭土臉的人,奮力舉起鐵鍁,愈發用力地挖下去,似乎要將剛才談話所浪費的時光,補救回來。老穆搖頭再搖頭。
他能如何?罷了罷了。他複上路,奔他的井而去。
遠遠地看到一排土屋,好親切蹲伏在沙窩,散發著家園氣息。老穆說,那是老板為在此地挖土的工人修的宿舍。老穆奔到此處,是因土屋旁有口井。麻利地幹完活計後,他並未即刻返回車中,而朝土屋走去。一隻狗奔來,毛發淩亂,搖尾吠叫,見老穆停住腳步,居然順勢倒伏在他腳下,裸出肚皮,一味討好。狗攤開薑黃四蹄,背部毛發粗糙邋遢,脖頸腰腹,有三四處灰白傷痕。
老穆拽住狗脖上的紅黃套圈,用戴著藍色棉手套的大掌撫弄狗腦袋。他扒開狗耳背後,在潰爛處周圍摩挲,而那狗,眼皮微閉,隻喘粗氣,不叫一聲。
他問這裏的粗壯婦女,“它的胃口怎樣?”
接著埋怨,“你給它弄點好吃的麼!”
一直耷拉著腦袋的病狗,突然,嗚咽起來。
老穆直起嗓子喊:“拜托,弄點好吃的……”
他不放心,推開廚房的門,說看看有沒有吃食。一張大案板下,碼著整齊的大白菜,麵袋米袋旁是個大瓷水缸,鐵皮水舀吊在鉤子上,頂棚上是根根紅柳,從天窗射入一縷光,讓低矮灶間染上層暖意。老穆邊巡視邊點頭,嘴裏重複,“弄點好吃的麼”。
老穆恨恨道:此狗被草別子(蜱蟲)咬傷,可狗主人(在這裏做飯的粗腰婦女)不懂常識,用柴油塗抹傷口,使其潰爛處愈發惡化。他巡井路過,聽到狗哀鳴,扒開毛發一看,忍不住將愚癡婦女責備一番,並以不嫌之姿,為狗奮力拔草別子。狗兒感激得渾身顫抖,叫聲溫柔,視他為親人。此後,狗天天趴在地上等他,聽到車聲響,便拚命搖尾。而他,一想到土屋旁有條狗在等,便沒來由地急切起來。
老穆說對付草別子是巡井工上井的第一件大事。
“要穿緊口光滑的長袖衣,不能穿涼鞋,不能在沙地上長時間地坐臥。”那可怕的吸血鬼,幹的時候像個癟綠豆,吸飽血後便成黃豆,大的可達指甲蓋大,很喜歡聚在井口保溫箱底下,冷不丁就叮在人身上。“要揪住它的尾巴,用力扯,一定要把腦袋也扯出來,要是肉裏有殘留物,化膿後會要命!”他繪聲繪色地勾勒慘烈場景,“那家夥如果不出來,就塗上酒精,讓頭放鬆;或用煙頭燙,讓腦袋自己退出來;要是有尖頭鑷子,就直接夾出來啦……”
草別子成為魔咒,讓巡井工的身體一分為二,一半炙熱,另一半冰冷。
“有個新工被送進醫院,真的見了閻王!”
老穆圍著井架轉,想捏出個草別子給我看,可那些家夥果然刁鑽吊詭,有奇異功夫,無論老穆如何惡聲惡氣,硬是冥頑不露頭。
老穆帶我到作業區後院,在野生動物養殖場裏,找到了一窩狼。
公狼側身匍匐而臥,不朝人轉臉,不叫喚,和旁邊狂吠跳躍的狗正成反比。站在雙層鐵絲網前,用照相機的特寫鏡頭,能看清公狼的眼部:三角狀,靠近鼻梁處有兩點白,眼皮耷拉,像蓋了層防雨布。即便是在白天,那狼眼的殺氣依舊能讓我雙膝打顫。很多人都說狼眼是綠的,而這隻公狼,是黑棕色。這雙眼若亮在荒原的暗夜,雜蕪的草叢,將是一盞來自地獄的幽冥之燈,別提多猙獰。
突然,公狼起身,在圈舍內跑動起來,脖上的鐵鏈吊環叮咚作響。它吐著紅舌,背毛褐灰,腹部淡黃,後腿的毛沒能蓋住睾丸,腳爪呈梅花狀,尾巴翹起時,能看到屁眼。它的嘴巴大張,中間的牙齒矮下去,前後尖牙凸起,裹著雪峰的寒氣。母狼隨之抬頭,起身,跟在後麵跑。母狼的模樣異常平庸,因一個月前剛生育過,肚腩處左右四個乳頭腫脹,四蹄更細長,尾巴更短直。母狼的紅舌閃動,偶爾發出一兩聲短促叫喊,似破碎火花,令耳膜灼燒。
此前,我曾在一個展覽館,看到過一隻公狼的標本。狼的肚腹被掏空,裝上填塞物,裹上皮毛後,撐在一個鐵杆上。在一盞綠色射燈的幫助下,狼牙慘白。那隻狼完全符合傳說中的跋扈、狡黠、殘忍。它是死的,可我還是不敢靠近,怕它突然活過來,張開獠牙,咬到脖頸上。而現在,我卻一點也不怕這隻牢籠裏的公狼。
公狼的臀部窄小,腰部微凹,腦袋緊縮,渾身像風似電。即便在有限空間,它也能協調皮毛、肌肉、骨架、血脈,綜合能力一流。公狼的步伐那麼輕,躍動的脊梁那麼柔,耳朵尖一聳一聳,像在扯拽著天線。這隻是鍛煉身體式的慢跑,若突破柵欄,竄上荒野,它便會將身體凝成毒箭,直直射向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