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立穩
勤勞、堅強、善良而懂得愛,我不知道這樣的三姐為什麼總是收蕕苦澀的青果?
三姐離婚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刻登上了回鄉的火車,心中埋藏多年的隱憂變成了現實?我一路忐忑不安。
冬天說來就來了。前兩天,天空還高掛著秋陽,冷不丁就來了一股寒流。回到鄉下,所有的光線、顏色、味道都涼颼颼的。三姐沒有打傘,站在挾雨的風中,身子單薄得像片樹葉。
坐在火塘前,三姐哭訴著這兩年的遭遇,接二連三的洪災,兒子因病夭折,丈夫絕情背叛……這樣的不幸讓三姐的每一個眼神都透著悲傷。我和三姐就是一根藤上的兩片葉子,互相熟透了。不用吭聲她就知道我心裏想什麼,我默不作聲地聽著,希望這也是一種安慰。
沉默良久,三姐幽幽地說,我跟母親是同一個命,都是淋著雨出嫁的,一輩子都離不開眼淚的……我的心尖尖不由一顫,鬱悶多年的一些往事怎麼也壓抑不住,一齊湧上心頭。
母親一連生了三個女娃後,才終於盼來了我這個男孩兒,延續香火向來就是祖宗給村子裏的女人定下的無形規矩,我的降臨無疑是舉家慶賀的事,但三姐的出生卻伴著母親的眼淚、父親的沮喪。
老家的村子臨街,不多的田地,過多的人口。記憶裏,貧困就像村子裏的不治之症,盡管父母日夜操勞,生活依然過得相當艱難。三姐沒有讀完小學,就跟兩個姐姐下地勞動,同時,三姐還要負責照看我。因此,我的課餘時間總是跟三姐在一起。
為了糊口,母親常常到荷田去采蓮,蓮蓬成熟的季節,三姐就拉著我來到這片綠色汪洋之中。三姐雖隻比我高出一頭,卻要挽著高高的褲腿下田采蓮。
在一個煙雨蒙蒙的日子,我正躲在村口的屋簷底下避雨,就見三姐邊哭邊從荷田邊飛奔而來,慘白的臉,恐懼的眼,那是一張麵對死亡的臉,母親那天沒能走出荷田。沉下去時,隻有三姐看著,瘋子般地尖叫,經曆著一個孩子完全無法承受的驚恐與無助,隔了十幾年的迷蒙煙雨,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三姐當時的臉。
蓮花開開謝謝,失去母親的我變得脆弱而倔強。父親是個絕好的篾匠,但絕不是絕好的父親。我每天都跑到荷田邊靜坐,煢煢孑立地守望。父親從不過問我的行蹤,隻是沉默地侍弄著各種竹器。這時,三姐卻異乎尋常地堅強起來,像長者一樣想盡辦法安撫我。我卻像跟誰賭氣似的,絲毫不理會她的苦心。好幾個傍晚,我就那樣低垂著眼簾,倔強地坐在街口,任憑三姐說什麼,隻是木然地看著那些從荷田裏出來的腳步,靈敏的、遲疑的、決斷的、歡快的,各種腳穿上各種鞋,黑的、灰的、土黃的、藍底碎花的,每一個腳步我都細細地數……一旁的三姐先是勸,再是求,然後就是哭,往往折騰到深夜,我才肯跟著三姐回家。
當另外兩個姐姐相繼出嫁後,三姐代替了母親出現在密密匝匝的荷田裏。
家裏變得越來越冷清,父親常去周圍村子幹活兒,回來不是酗酒就是沉默。是那種受了重創後的自暴自棄,隻有三姐,依然對我噓寒問暖,很少當人落淚。
孩時的天空很多雨,像止不住淚的怨婦,即使到了9月,雨水也很少歇氣。旁人下荷田的時候,三姐就戴著鬥笠,披著蓑衣,像男人一樣一聲不吭地下田,從荷田裏出來的三姐,像浸在水底的水藻,渾身帶著濕透後的疲憊,采來的蓮子,她又一袋袋背到集市上去賣,積攢下來的錢,三姐從不舍得花,往往在我開學的時候,她才從枕頭底下掏出這些零零散散的票子給我交學費。
轉眼我已小學畢業,長長的日子,完全是三姐支撐著過的。缺少父愛的我,意識裏“三姐”就是母親一樣的字眼兒,柔和而溫暖,無論是表情還是語調,三姐都像極了母親。尤其是冬夜,我睜開眼睛,總看見屋子裏漾著橘黃的光暈,漸漸地又漾出一個影子,似醒非醒之間,每次都差點兒喊一聲“媽”,這時三姐總會及時改變氣氛,開個玩笑,生怕我在深夜裏觸景傷情。
我開始自卑是在進入初中以後,貧困的家庭,落伍的衣著,時時困擾著年少的心靈。初一下學期的學費,我都交不上。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怨恨三姐,怨她不能賺錢,甚至怪她除了采蓮就沒有別的本事。每次欠學費,我的怨恨就與日俱增,老跟她賭氣。
那天早上,我正背著書包準備上學。三姐抬頭看了看天,說:“帶上雨傘,天很低啊。”我頭也不抬就往外走,三姐擋住我,一臉驚詫。我心裏卻相當委屈,那把木柄黑布傘早已破舊不堪,傘頂還有塊搶眼的補丁。同學們一路上打開的雨傘都如朵朵鮮花,唯獨我這把傘像一個枯萎的蘑菇,寒磣而尷尬。我由此十分害怕下雨,害怕雨天裏撐著這把自卑的雨傘上學。難道這一切三姐就沒有注意?三姐越是不理解,我越是氣憤。眼淚終於洪水決堤似的洶湧而出,“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媽!”我就那樣不可理喻地掙脫三姐的手,飛也似的衝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