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倉央嘉措道歌(1 / 3)

倉央嘉措道歌

小說

作者:葉舟

這一段,冬宮(布達拉宮)裏亂作一團,人影憧憧,氣氛凝重。

為今年的收成計,也按照舊日儀軌,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該率領全體僧人舉行祈福大法會。先在冬宮設儀,然後移駕至大昭寺開壇,儀式綿延月餘,陣勢空前。大法會期間,前後藏以及山南一帶,都像進入了春天的節日,人們從冬雪和酷寒中蘇醒過來,拍掉身上的罡風,奔走相告,將種子供奉在佛龕上,給農具和牛羊記符,請求空行飛渡的神佛們予以加持和祝頌,期待秋天的豐收。更有無數發了願的信徒們遠足而來,一步一叩,口誦“六字真言”,用七尺之軀丈量著這一片黑色的大地。在路途中,春草發芽,風馬飄灑,經幡獵獵,烏鴉麇集,空氣裏布滿了一股新鮮酥油的氣息,令人沉醉不醒。

人們逶迤而上,從草原、丘陵、雪山和大地的褶皺深處,一邊發願,一邊餐風飲露,埋首默行。在冥思中,天道運行,六世達賴喇嘛已經在冬宮的法台上拈花微笑,將給信徒們布施、摸頂、開許,說不定還會有金剛灌頂大法會呢。人人都在猜想,祥雲會罩在自己頭上,來個意外的施洗。說不準,誰都說不準,惟有佛爺才知道這份應許。行進在修遠的磕頭之旅上,布達拉宮仿佛就是一隻巍峨的巨鷹,蹲在須彌山巔上,金光爍閃,為人世間引路,給迷茫和疲倦的人們吹來一陣陣仙氣。——喏,聽聽!從聲嗓裏湧過的“唵、嘛、呢、叭、咪、哄”的誦念,就是一棵心願的菩提樹,發芽抽枝,濃蔭如蓋,蔭蔽了這一片高迥的佛土。

春天了,春天是一道元神,萬物輪回而至,春暖花開。

其實,人們的心裏還藏著一個秘密的私願。這私願實屬大不敬,卻有著充足的理由,令人激動,夙夜難眠。——八年前的秋天,藏曆九月,作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來自山南門隅的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被藏王第巴·桑結嘉措確立為六世達賴喇嘛的真身,登上了法王的寶座。那一年的晚些時候,藏曆十月二十五日,在一個鍾磬齊鳴、法號高唱的下午,這個十五歲的少年被迎至布達拉宮的司喜平措大殿裏,正式坐床於無畏獅子大寶法座上,名諱洛桑仁欽·倉央嘉措。

此去經年,西藏十三萬戶百姓的心目中,布達拉宮有了主心骨。即便戰亂、瘟疫、災荒時起,紛爭不斷,但隻要冬宮裏桑煙繚繞,響銅播遠,那一定是“全境之怙主、蒼生之教親”的六世倉央嘉措在祝福。天人眾生,一切僧俗,時常麵朝拉薩,記掛起冬宮裏的幼小尊者,盼著尊者快快長大,聖心圓通,花落蓮出,主持這一片福田上的大小事務。但盼望歸盼望,大家都知道倉央嘉措猶在學法習經的過程中,佛珠要一顆一顆的念,飯要一口一口的吃,不可能揠苗助長。人們猜想閉鎖深宮、遠離紅塵、一心修煉的尊者一定在做有情的業行,也一定會洞悉無餘。——是的!人們私揣著一種大不敬,都想在尊者倉央嘉措出關時,頭一個去供香,頭一個去伏拜,頭一個領受賜福和摸頂,一睹天顏。

嗯,這想法常常會嚇壞他們自己,仿佛一輩子看見了一回大象。

在藏區,人們描述著尊者倉央嘉措的容貌,說尊者生就一雙丹鳳眼,眼眸中有彩虹閃耀;說尊者不高不矮,雙臂過膝,兩耳垂肩,總是風采超俗,氣度不凡。小時候,縱令尊者出身寒微,鶉衣百結,也勝過他人的錦衣華服。又說,尊者麵容俊美,光彩照人,頭發油亮蜷曲,關節不顯,齒如編貝,一共四十顆整。尤其奇異的是下邊的右門齒,恰如一顆鬆耳寶石,顏色碧綠。還說……。這時,說話的人偶一回眸,看見了佛龕上的供像,分明是在描述觀世音菩薩的真身麼,便頓感唐突與冒犯,忙打住了嘴,掩麵而走,去吆喝坡上的牛羊了。

期待像一坡的春草,漸漸的鵝黃淺綠了起來。

這天,尊者做完了早課,伸著懶腰,撥弄起了弦子。我亦灑掃停當,服侍完飲食,去打開窗子,想給囊謙(佛堂)裏透一透氣。

“出彩虹了!”我喊。

“呃,果真!還是雙杠。”尊者俯身來看,又問,“夜裏下過雨?”

“沒下!該到大法會了,彩虹是佛在應許!”

我老練的回答。

我叫仁青,是布達拉宮的一名侍僧。我在嬰兒時就被丟在了寺牆外,是喇嘛們收養了我,現在我已經是一個少年人了。我幹過掃帚僧、粥僧、點燈僧,每天黎明即起,照料經書,擦拭佛堂,迎接四麵八方的朝客。這裏是我的家。

命是前定,所以我命定般地遇上了我的主人,我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尊者。我貼身服侍,近前聆聽,主仆二人漸成兄弟。有時候,我或許有一點點譫妄,我幻想自己也可以肉身成佛,一直追隨在尊者的左右,不棄不離。

“是啊!”

尊者語氣黯淡,頹坐一旁,表情像一塊寒冰。尊者說,“春天開始了,什麼都醒來了,就我自己像一卷讀畢的經書,被砌在經牆上,落滿了灰塵,慢慢變黃。”——尊者的話讓我也落寞起來。仆心隨主,這一段軟禁的時光,約摸有八年了。我勸慰說,“呃,拉藏汗的密探布滿了整個拉薩城,盯著布達拉宮轉悠,空氣緊張,充滿油火,一點就要著。拉藏汗就怕你和信眾們接觸,怕你真身閃露,受了擁戴。不過,雖說白晝裏無奈,但夜晚是咱們的。夜晚廣闊,金剛護法的烏鴉們伸開了密密麻麻的翅膀,遮蔽住天光,我陪你多溜出去幾趟,尊者也好散散心,去街上聽彈唱,聽說書人的故事,像往常那樣。”忽然,尊者立定,逼視著我,仿佛看破了我的心機,截鐵地說,“從今晚開始,我決不再跨出宮門半步。你盯緊我,如有違犯,你就拿拂塵抽我的脊背,就停我的飯,停我的水。”——哎喲!尊者的話像一聲發咒,我跪膝在地,忙扇了自己幾耳光。尊者說,“人小鬼大的仁青呀,在這個囊謙裏沒外人,我不是達賴喇嘛,你也不是仆人,你記住我的話,照我說的去辦。”尊者的口氣越是央求,我越覺得是一種懲罰,一種忤逆不道,一種大罪過。我伏在地上,嘴裏默念著嘛呢,請求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