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亮出來了(1 / 3)

月亮出來了

小說

作者:梁積林

天黑透了。一下子就黑得透透的了。

剛才還隱隱約約從薄暮中滲出的天光,是被一陣烏雲給弄黑的。那烏雲像是給天空捂上了一層被子,又像是猛然裏潑了一咕嘟墨汁。天黑的厲害啊,就像村上的苕民說的,偶哇偶哇的。偶哇偶哇是個啥意思嘛!沒人說得清,但村上人誰都知道表達的是什麼,說白了就是說什麼什麼厲害吧。你就像苕民見了惠子總是嘻嘻哈哈說哎呀,幾天不見,惠子咋漂亮得偶哇偶哇的了;再比如,天太熱了,他說天熱得偶哇偶哇的……口頭禪嘛。苕民並不苕,按我們村上人說,是個兒戲戲,或二杆子,就是那種大大咧咧的,說著說著就沒天老高的人。

走在黑地裏的惠子,突然想到了苕民,就撲哧想笑。可最終還是沒有笑起來。就像一個泉眼,身體裏的悲傷把它塞得嚴實實的,笑不出來嘛。何況,還有肚子裏的娃,更像一塊石頭,壓得重重的呢。

咋了?

惠子是被媽一個耳光扇出門來了。

為啥?

就是惠子懷上娃娃了嘛!

節令初夏,青苗出地一拃高,一下午時惠子和媽還沒把預計下的一塊地薅完,感到一陣陣的惡心和頭暈,差點跌倒,就早早地回了家。惠子一口飯也不想吃,隻是用手捂住了心口窩說難受。惠子媽就拿了半杯醋讓惠子喝,說,怕是感冒了。惠子接過抿了一口,把惡心壓了下去,但還是暈得不行。惠子媽就攙著惠子到村上的黃大夫家去看。黃大夫是個老中醫,隻號了號脈就說沒看頭,人好好的呢。人好好的呢,咋這個樣子?惠子媽問。這個?黃大夫猶疑了一下向另一間屋裏走了。惠子媽跟上去問,咋了麼?黃大夫用可疑的眼光掃了掃惠子媽,壓低聲音說,你真的不知道嗎?劉秋菊。你這個黃大夫呀!惠子媽也就是劉秋菊說,我又不是大夫我咋能知道是啥病呢?你不是大夫你難道沒懷過娃娃嗎!哦,哦——黃大夫的一句話差點把惠子媽噎倒,咋?咋?……黃大夫沒等惠子媽再說下去就直截了當地說,惠子懷孕了,快領上回去吧。回去還是咋辦呢,你們自己決定去。惠子媽就嗵地一聲跪倒了,給黃大夫跪下說,黃大夫,你可不了給旁人說哦。黃大夫說,不會的,我不會給旁人說的,你快領上娃回。待惠子媽站起擦了一把眼圈邊驚出的淚濕出門時,黃大夫又歎了句,一個寡婦拉娃娃的不容易呀!惠子媽感激地回頭望了望黃大夫,到另一個門裏攙上惠子就走。

回到家後,惠子還說難受,惠子媽就像一個線路不對的老式收音機,被誰猛拍了一把,扯開了嗓子。你還難受得很!誰家的十八的丫頭就懷娃娃的呢!

啥?惠子像是被人一棍打得悶了。

神了一會兒,那天晚上的情景像是一盆涼水被誰從一個角落裏端了起來,唰地就潑在惠子的身上,使大熱天的惠子打了個重重地寒噤。

真成了寡婦門前是非多,你快死去唄!

惠子臉上一下子似乎長滿了羞辱和絕望,不敢望媽,用手蒙在了臉上,轉身走出了屋門。走出莊門。

走出村子,惠子在大路上走了一陣後,就拐進路旁的林地裏,摸著樹,一棵一棵地往前走。黑地裏,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經能從樹縫裏隱約看到李橋水庫了。惠子站定,又仔細看了看,李橋水庫咋就像一個人鐵青的臉。

惠子就想到,爹被從煤礦上拉回來時,就是那麼鐵青著臉,仰躺著的。

那時惠子還小,扳著指頭算算,已過去五年了。惠子才十三歲,惠子正在上小學六年級。每年春上,地一種上,惠子爹就騎上摩托到羊虎溝煤礦下窯去。過上一兩個月,爹才能回一趟家,路過範營集的時候,總是會給惠子帶回來些好吃的好玩的。你比如有一個彎月上坐著個小女孩的木頭玩具,惠子就非常喜歡,並且現在都還收藏在自己的小木頭箱子裏咧。那個小木頭箱子都還是爹從煤礦上給惠子帶回來的,是爹用一個裝過炸藥的舊箱子改裝後,又漆上了紅油漆。惠子喜歡彎月上坐著小女孩的玩具是常常幻想著自己就是那個小女孩,坐在彎月亮上搖啊搖……那年夏天,惠子就要小學畢業了,就要到山丹城裏上中學去呢。惠子爹最後一次回家走時,給惠子說,他下次回家來,就到惠子畢業了,他回來時,一定要給惠子帶個最好的禮物。惠子問是什麼。爹不給說,說,及早說了就沒有神秘了。惠子說,還有比小女孩坐在彎月亮上更好的禮物嗎?惠子爹說有,當然有。就走了。

可是,還沒等惠子畢業,惠子爹就回來了,不過是礦上的一輛拉煤的汽車拉回來的。

惠子當時不在家,正在學校裏,別人使上苕民喊去的。苕民比惠子大三歲,因為是個二杆子,隻小學畢業就不再上學去了,務了農。苕民跑到學校,推開惠子上課的教室門,氣喘籲籲地偶哇偶哇了幾句,才緩過勁來。也沒聽老師罵著什麼,就說惠子,你的爹叫窯砸下了,一手砸死了。然後一把撈起惠子衝出了教室。

惠子回到家時,人們已把惠子爹抬下汽車,挺放在了南牆根的庫房裏。惠子搶天磨地地跑到跟前,看到躺在床板上的爹,就是鐵青著臉,青青的,好像一口氣上不來噎的。

天爺下雨了,先是一陣雨點打在樹葉上的撲嚕聲驚喚了惠子,接著,是幾滴雨,落在她的臉上,像是家裏的那隻貓在輕輕舔舐。她的小花貓啊。突然間,惠子就又想起了那個晚上,那個叫幹爹的人……她出了一聲的時候,貓也出了一聲,貓兒一定像一個照相機,照下了那晚的全過程。惠子不想想那個晚上,一想,頭就疼。就用手狠狠地砸了幾下額頭,仿佛是要把那個晚上的情景像釘一枚釘子一樣,釘進一個看不見的深淵中。可是,不行啊,她越是這樣,那晚上的情景就越是曆曆在目。猶如一團發麵在身體裏膨脹,以至於擠壓出了更多的悲憤,而無處施放,隻能從小小的淚腺裏流出兩行酸澀的淚水。

這淚水像澆一塊鹽堿地麼,一會兒,就澆得惠子臉上苦水四溢了。

惠子朝林地深處走了走,找了個樹墩坐下。但,剛坐了幾分鍾就又站起來了。她不是出來賞夜景的,她有她的事要做。惠子捧起雙手抹了一把臉,然後向地上甩了甩,似乎把一切都扔到了地上,舉步出了林地。

上了公路,前走了幾步,李橋水庫就看得更真切了。惠子沿公路下了一個緩坡,就到了李橋水庫大壩後麵了。李橋水庫以前惠子來過幾次。惠子憑著記憶,走到了壩頭的水泥台前,一級一級上到水庫堤壩上。一上堤壩,有了水的映襯,地麵一下子亮了許多。她沿著堤壩,朝西,一直走到了水庫放水閘的小房前,向左右徘徊了好一陣,站定,想要越過水泥欄杆,但,趴在了水泥欄上,她突然停了下。這時的水庫更像一張鐵青的臉了。雨水濺在上麵,更像另一個人的臉,那個叫幹爹的人晃動著的鐵青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