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此地走過時間的風(1 / 3)

如此地走過時間的風

散文

作者:嚴英秀

我已經老了。杜拉斯說。有一天,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說我認得你。那時候,人人都說你美。可我特地來告訴你,與你年輕的美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倍受摧殘飽經風霜的麵容。

我常常想象著那個男人。在遙遠的藝術之都法國,那向杜拉斯的晚年之美脫帽致敬的男人。杜拉斯站在人群中,那樣尖銳的孤獨和滄桑分明像閃電擊傷了她自己。觸目驚心的時間之筆雕刻在她的臉上,那樣的一種美,永不能被人群淹沒。我常常想起她,那個酗酒失度、狼狽不堪的小個子女人,那個在語言的陰影裏深深沉溺,在表述的翅羽下恣意穿梭的寫作女人杜拉斯。有幾個女人,能像她那樣,在垂暮之年,還能讓容顏之光照亮別人?能在漫漫一生中堅持讓欲望和傷害永不褪色?讓愛和美老而彌堅,老而彌久?

太多的寫作女人,都無法追隨這樣的貫穿一生的激情腳步。雖一樣地手握錦繡詩筆,寫著璀璨文章,但卻永不能言說那一份心頭之痛。杜拉斯說:沒有愛,留下來不走,是不可能的。她哪裏懂得,一天一天的塵埃向生活走來,日子裏堆積著無法安頓的情節時,太多的心靈已失去了哭泣之聲,有幾個人還能頑強地發問:所有的“留下”,真的是為了愛嗎?在“留下”的最後,還堅如磐石地停駐著那最初的“留下”的理由嗎?人常說,逝者如斯夫,時間如流水,其實,時間要是水就好了,水總能見證那兩岸的四季晨昏曾有過何等的綻放和謝幕;人常說,時間如刀,刀刀催人老,其實,時間要是刀就好了,刀至少讓人記著那看似彌合的傷口下,曾經新鮮的疼痛澆灌過怎樣的花朵。可是,時間,它隻是風,大多數人漫長的生命,隻是吹過他們的風,不知來處,亦無去處,隻是一轉身,那風就沒了。

一九四一年八月三十一日,詩人茨維塔耶娃自縊身亡。這個“等待刀尖已經太久”的女人,終於走進了她必然的歸宿。她死於來自祖國的無理迫害和放逐,“沒有保護沒有同情”的巨大孤獨,死於“我們簡直像牲口一樣在慢慢餓死”的窮困,死於和家人兒女的疏離衝突。但這一切都不足以構成那最後的死亡之繩索,致命的一擊來自時間。時間是風,桀驁不馴的茨維塔耶娃一直以來在風中奔跑著,想要跑到風的前麵去。然而,她終於不得不傷痕累累地敗下陣來。那個清晨,她從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的白發。就在那一刻,她眼睜睜地看著最寶貴的東西一點點地從她的鬢邊流逝,而她竟然無力挽留。她就此喪失了那在一切困難中都不低頭的內心的力量。這個曾與帕斯捷爾納克激情相戀,曾給病入膏肓的裏爾克以“複活”的生命動力的女人,終於被自己的時間之風所擊倒。“我原來是那樣的習慣於饋贈!”是的,當一個女人,一個詩人,再也不能饋贈無力饋贈,那麼她隻有饋贈給自己最後的絕望和尊嚴,那麼她隻能讓一輩子顛沛流離的生命結束於一縷時間饋贈給她的白發。

五十後,在中國台灣,女作家三毛以同樣的方式自絕於人世。隻是一條絲襪,卻比世間所有的生之誘惑更強硬,更專斷,它就那麼悄無聲息地勒斷了一個女人風華絕代的一生。說不完道不盡的“三毛之死”,在當年成就了厚厚幾大本探秘之書。至今二十年話題未息,各種聒噪猶聲聲在耳:三毛為什麼死?可是,三毛又為什麼不死?早已“萬水千山走遍”,“哭泣的駱駝”已隨撒哈拉沙漠的長風成了“背影”,“溫柔的夜裏”也不願再去細數“夢裏花落知多少”。那個公眾視野中的“三毛”,教書、演講、座談、開專欄、通信的“大家的三毛”,雖然在“朝陽為誰升起”的感動中,找到了“塵歸於塵,土歸於土,我歸於了我們”的歸屬感,然而,這終究支撐不了一個孤獨女人最深的內裏,抵抗不了“滾滾紅塵”中時間對一個寫作女人的侵襲。攝影家肖全的鏡頭裏,最後的三毛,不再彩裙飛揚、麗若春花,她瘦骨錚錚,皺紋深刻,全部的魂魄隻在那對眼睛裏,強大和脆弱,堅定和迷茫,深情和決絕。這樣的三毛,是浴火的鳳凰,是一生隻歌唱一次的荊棘鳥。她說出“在這個世界上,有誰不是孤獨的生,孤獨的死”又有什麼奇怪呢?當她認定“我的生命,走到這裏,已經接近盡頭。不知道日後還有什麼權力要求更多”時,又有什麼力量能挽留她絕塵而去的腳步?

茨維塔耶娃和三毛,一樣的死法,一樣的死因,“無力饋贈”和“無力要求”,它們的名字其實都叫“時間”。時間的利刃戳穿了所有的真相,也挑破了一切虛幻的光華。它讓生命褪去了一切的外在和偽飾,讓時間中的女人赤裸裸地麵對了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的自己,讓她們死於年華。

三毛說:歲月極美,在於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但她終究沒有直麵這極美的過程。太多的寫作女人都不能坦然麵對這極美的過程,笑傲於時間的盡頭。被河流裹挾而去的伍爾夫,美麗的普拉斯,還有艾米莉·狄金森。這些寫下不朽詩文的女子,她們像海子的詩句所說“不能長久地生活,就迅速地生活”。她們迅速地焚心似火地投入到愛情,投入到寫作,投入到值得經曆的一切美好和痛苦中。她們透支了一生的燃燒。所以,當生命中的蕭瑟和寒冷命定地到來時,她們比別人更早地放棄了抵抗。或者說,她們用最極端的方式完成了對將要到來的被剝奪的自我被遺忘的時間的反抗。生命就是生命,但有時它或呈現為詩,或呈現為畫,或呈現為世間僅有的一種絕對的愛情——寫作的女人需要這些。她們曾經活著正在活著的證據。但老去的時光不能賜予她們恒定的安然和自信,它總是把她們丟棄在一個人的路上。一個人在路上,繁花似錦的此岸已成記憶,百煉成鋼的收成之彼岸還在前方,中間是風,吹刮著越來越逼近的荒敗。寫作女人在這樣的路上,到了最後,才知道掌握多麼難,安慰多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