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父親與我 第十五章隨風飄飛的小草(民國二十八至三十四年)
沒人管的野孩子
俗話說:“有娘的孩子是個寶,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在我兩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我從此就成了一根草。繼母沈文英住在成都城裏,準備以後搬去江西和父親在一起。大哥元忠和我跟著外婆,住到我們成都鄉下的房子裏,這是政府為高級官員躲避日機空襲而專門建造的住宅,是一幢有許多房間、很寬大的平房,前後都有很深的走廊,房外不遠是廚房和用人們的住處,外麵後院有廁所,大門邊有門房和衛兵住的屋子。四邊高高的圍牆內有座很精致的花園,園子裏有花草和一棵常結果子的無花果樹,牆外一邊是鄰居的大蘋果園。這個住所稱得上是一座很好的別墅。
外婆很快地意識到她以後必須自食其力,她沒有固定收入,也不再有父親這座靠山,身邊還有個吵吵鬧鬧的小女孩。她必須縮減開支,於是首先辭退了我的漂亮奶媽,接著停雇了兩個女用。大哥是父親鍾愛的長男,也是外婆的寶貝,被送去成都最好的寄宿學校。家裏就隻剩外婆和我,以及一個廚子和兩個男用人,一時間還沒法子辭掉。不久,外婆把大門邊供衛士住的房子租了出去,後來一部分正房也出租了。外婆開始吃長素,信佛、念經過日子。
外婆覺得我隻是個沒用的女孩子,對我既無興趣,也不喜愛,更懶得管。由於沒人照顧和管教,我愈大愈淘氣,也愈討人厭,成了外婆身邊的野孩子。外婆常說一看到我就頭痛。我想她希望我消失不見最好。
有一次,外婆要出遠門,她鎖了主房,把我交給男用人,晚上,我跟一個男用人同睡,結果就被性騷擾了,幸虧那時才三歲多,不懂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所有的用人都走了,就隻有一個做零工的女用在需要時來家裏臨時幫忙。那時,外婆要出門就把我鎖在房間裏,房裏的窗子很高,我爬不出去,隻好大哭大鬧,哭累了就坐下來,編些罵外婆的歌,邊唱邊罵。
那時正值艱苦的八年抗戰,戰區哀鴻遍野,軍、民和孩童死傷無數。比較起來,後方太平的成都,真可算是天堂了。我四五歲時,整天就跟同村的孩子們在外麵野。菜圃裏的東西好多,我們就盡情隨意地偷吃西紅柿(即西紅柿)、豌豆、蠶豆,以及任何看起來可以吃的東西。我們還喜歡在皮鞋盒子裏養蠶玩。大家爬到桑樹上采桑葉,洗淨擦幹了,剪成小片,然後放進皮鞋盒子裏喂蠶吃,也會小心仔細地清理盒子。大家經常把盒子拿出來互相比較,看誰的蠶繭最好、最大,如果有粉紅色的一種,那是最好、最高級的!
有一天,我們隔鄰院子裏的蘋果看來熟了,大家就決定去偷采。我的年紀最小,個子最矮,就被頂到牆上去采摘。當我正忙著在選最大、最好的蘋果時,果園主人衝出來逮人,小朋友們一哄而散,就我一個人被留在牆上,牆太高,我不敢跳下來。園主怒氣衝衝地把我拉了下來,拿起我采下的蘋果,一起去找外婆理論,結果我被外婆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
四歲時,我就被送去上幼兒園。上學的路上有座橋,我得從橋下溪邊一群鵝旁經過,總有一二隻憤怒的大鵝伸直脖子,張開一雙大翅膀,急衝過來追擊我。我每天都提心吊膽地走下橋,然後盡快跑開,真擔憂害怕一摔倒的話,會被鵝給啄死。
進到有規矩的學校裏,讓我很不自在,上課時,一直坐立不安。大部分學生都是好家庭出身的,有父母親關愛、教養的孩子。他們都不願意跟我這樣刁鑽、邋遢的野孩子玩,在幼兒園裏,我感到好孤獨!那時沒有自來水,也沒有好的浴室設備,外婆嫌麻煩,很少幫我洗澡。有一次,我長了一身的痱子,臨時女用還得用紅色的高錳酸鉀消炎水來給我洗澡。
在我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堂叔鄧文侃來借錢,外婆當然不願借他。可是到了晚上,外婆卻要我跟堂叔同睡一床,我又被這個堂叔性騷擾。我既無助,又憤怒,更傷心。這時我已經大些了,也懂事些了,我恨這個堂叔和外婆!這可怕的經曆和心理挫折,更拉遠了我和外婆間的距離。
有一天,繼母和她的妹妹難得地來鄉下看我們。我看著她們坐在走廊上削多汁的梨子吃,吃完一個又一個。那時梨子是很稀有、很貴重的東西,我站在旁邊看得直滴口水,但她們就是一片也不給我吃,甚至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對繼母來說,我這個前娘生的女兒根本就不存在!
那時候我有個鼓腫的肚子,顯然肚子裏有蛔蟲,家裏卻沒有人帶我去看醫生,或給我吃驅蟲藥。有一天,正屋的房客在後麵走廊上攤曬些古怪的中藥。看起來好像可以吃,我就乘人不注意時,抓了一把吃下去。怪事發生了!這些因為自己好玩、偷吃下去的中藥,竟然把我一肚子的蛔蟲全打出來了!這一次隨便亂吃東西,居然治好了寄生蟲病,自己都覺得運氣好。
我常常會注意聽大人講話,覺得能講些文雅的話,真是了不起。就試著記下,學講著那些話。有一天,我和住在大門邊的房客講話,我說出了:“那真是豈有此理!”房客讚許地向他旁邊的朋友說:“誰會相信這麼小的孩子,就能講出這樣的話!”這從來沒有過的仁慈褒獎,著實讓我開心了好幾天!
快樂的手足之情
大哥元忠比我大七歲,帶給了我許多難得的快樂,那時我連做夢都盼望哥哥從城裏的學校回來。我跟外婆平常隻吃很少量的簡單素食,我總覺得餓,想吃肉。隻有大哥回家時,外婆才會燒肉,做好多菜,我也跟著喜滋滋地大打牙祭。大哥常會跟我和我的小朋友們一起玩。我好高興我的朋友們看到我哥哥和我在一起。
大哥也會帶我跟他的朋友一起玩。有天晚上,大哥和他的朋友們帶我去看戲。看完戲,回家過小橋時,我開心地看到溪水裏有個亮晃晃的月亮。更驚異地注意到,月亮一直在我們的頭頂上。我問大哥為什麼月亮老是跟著我們走,他當時年紀也不算大,可能是因為回答不出來,也可能是覺得煩不勝煩,就趕快換了話題,講起別的事。
他有時還會帶我去趕集,我常興奮地看著他玩砍甘蔗的遊戲。他先付給賣甘蔗的老板一點錢,輪到他的時候,就站到凳子上,用一把鋒利的長刀,向倒直站著的長長甘蔗猛力砍下去,砍下來的甘蔗就歸他的。我看大哥砍得滿頭大汗,真是替他緊張。他通常都會和我分吃他贏來的甘蔗。
和大哥在一起時,最最美好的一個回憶是,大哥會買個熱騰騰的大糖包子給我吃。一口咬下去,熱糖漿會流到我臉上、手上,那真是世上最好吃的美味!很可惜,這些快樂的時光不常有,因為大哥並不常回家。多年後,我跟大哥講起這些我童年珍貴的趣事,他竟然都沒有什麼印象,甚至也不記得我曾住在成都鄉下的房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