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父親與我第十八章再見了,大陸!(民國三十七年)(1 / 3)

第二篇父親與我 第十八章再見了,大陸!(民國三十七年)

離開長沙一路顛簸

國共內戰愈來愈逼近,嬸母恐慌得隻好放棄心愛的洋房,在民國三十七年秋離開長沙,開始逃難。她淒淒惶惶地率領著全家人,盡量把可帶的衣物和鋪蓋都打包,把房子和家具等都交給用人。然後帶著弟弟、我、兩個隨從和一大堆行李包,黯然離開了長沙舒適的家,到南京去投奔父親。在我們逃奔的路上,她決定先去江西萍鄉鄉下,探望她娘家的親人。

我們一離開長沙,到了鄉間,城裏那種令人窒息、充滿著混亂和戰爭的氣氛,似乎也漸離漸遠。長沙到萍鄉要經過好些高山峻嶺,山路坑坑窪窪,嬸母坐著兩人抬的轎子,我和弟弟則合坐一輛獨輪“雞公交車”,顛簸得很厲害。我們畢竟年紀小,沒感受到戰爭的可怕,反倒覺得坐雞公交車很好玩。雞公交車的中間有一個很大的輪子,弟弟和我一人坐一邊的窄木板上,後麵有車夫握著兩個把手推著走。看起來倒真像是公雞的頭冠。坐上去時,要把兩腳伸直,架在木板上。我和弟弟坐在車上,一麵說說吵吵,一麵抓路旁拂臉而過的花草樹枝玩。車子一路搖晃顛簸,才走了一小段路,我們兩人的雙腳都被抖得麻木了。每次下車時,我們兩個總是摔在地上,得等好幾分鍾,讓筋骨、血路活通了,才能站起來。

荒野山間沒有旅館、飯店,天黑了,我們找到一家小小的客棧,投宿的人都聚在前屋裏,有的坐、有的蹲在長板凳上,胡亂地圍著桌子吃飯,肉骨頭都吐到泥地上。我看到一些鄉下人,他們似乎很喜歡蹲著,可能是因為在田裏、甚至家裏都沒椅子、板凳,所以就習慣蹲著。那晚,嬸母、弟弟和我睡一個房間,其他的人就把飯桌、板凳推開,架起來,把鋪蓋攤開在泥地上睡覺。我和弟弟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睡覺的,倒覺得這一切都挺新鮮、有趣。

四代同堂的老家

我們終於到了嬸母在萍鄉的老家。嬸母教我和弟弟叫她的母親為外婆。外婆帶領一大家子人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歡迎我們;他們身後的房子,看來奇大無比!大家興奮地見麵問好,之後,我們就被迎進一間巨大的客廳。雖然中間有個不小的天井,可是客廳還是陰森森的。聽說外公去世後,三個舅舅在分家前把房子擴建加大,然後大家再來平分。客廳東、西兩邊各有兩套廂房。外婆和三個舅舅每家各住一套,三個舅舅輪流侍候外婆到各自家中吃飯,遵守著中國四代同堂的傳統家風。

因為叔父當師長,是一位將軍,昌家也有好幾個子弟在叔父屬下做事。嬸母這次回娘家,非常的風光。有了一兒一女,還有軍官護衛,更是錦上添花。大家都興高采烈、聚精會神地聽她訴說近況和時事。我們住在外婆的廂房裏。第一晚,大家合宴後,我們就隨著外婆輪流到各舅舅家吃晚飯。我注意到吃飯的時候,別家都會過來先看看,輪到下家時,菜色會差不多或更好一點。他們從魚塘撈起來的大草魚,先用鹽醃個幾天,再加作料煎煮,味道鮮嫩、甘美,讓人回味無窮!外婆有一張大床,床鋪的正麵是一個鐫刻著花卉圖案的木拱門;床鋪頂上有一個罩蓋;另外三麵則是可以拆卸的雕花木板,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神龕。外婆床上的暗櫃裏有好些餅幹和糖果罐子。她在床上時,我和弟弟常常在床前嘮叨,直到她給我們一些好吃的餅幹和糖果。

我們一大群小孩都喜歡在黑黝黝的大廳裏玩。那是個既令人興奮,又有些恐怖的地方,因為外婆的壽棺就擺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裏。萍鄉鄉下有錢人家,常常很早就為長輩置備了上好的棺木,擺放出來,顯示家中的富有和對長輩的孝道。晚上,我和大家一起在大廳玩,一般不會害怕。可是,偶爾我一個人獨自拿著蠟燭走過,就會被嚇得心髒怦怦直跳,生怕會有鬼從棺材裏鑽出來追我。有時候,弟弟會躡手躡腳地跟在後麵,把我手中的蠟燭吹熄,我總是被嚇得大聲尖叫,魂不附體地在大廳裏亂竄。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在江西這座老宅子裏,竟像是在美國過萬聖鬼節一樣。

我也聽到有關親戚家的一些閑言閑語。大舅舅的腦子不太正常,常常會做些古裏古怪的事;二舅舅一家是昌家最繁榮、富有的一家,而且男的帥氣,女的漂亮,大家都很喜歡他們;三舅舅情況普通,介於兩家之間。二舅舅的漂亮女兒是我最喜歡的表姐,我常賴在她的大床上跟她一起睡。對鄉下親戚來說,我像是個漂亮、好玩的洋娃娃,這個表姐也很喜歡我。我們在三舅舅家吃飯時,三舅舅的女兒也要我跟她一起睡,這個表姐黑黑的,不太好看,我就執意不肯。看見她難堪的表情,我覺得很不安,顯然我讓她很失麵子。

離別的時刻到了,外婆和全家人都為我們不定的前程擔憂。嬸母說,她娘家的人覺得,在荒僻的鄉下,不管怎麼打仗,總是比在城市裏安全,倒是很擔心我們在路上會不會出什麼問題。

我很珍惜這次的造訪、這些可愛的親戚們,及他們各種珍貴的傳統。

惹是生非的大媒人

我們接著到了萍鄉城裏嬸母的姐姐家,嬸母的姐夫是萍鄉縣縣長。借由他的關係,我和弟弟進了附近的小學。這位姨母有個很漂亮、討人喜歡的十五歲女兒。有天晚上,我聽到姨母和姨父在聊天。姨父說:“兵荒馬亂的,以後說不定全家要逃難,離開萍鄉,女兒已經長大了,能夠給女兒找個好婆家,我們也就放心了。”姨母接著說:“話是說得好,可是在這個亂世,好的男孩子都遠走或從軍去了,要找個好人家還真不簡單。”他們似乎很為女兒的前途擔憂,想為她找個合適的女婿,好把她嫁出去,以免亂離中耽誤了她的終身大事。後來姨母提到小學裏,教我班級的一位男老師,認為“這人不錯,可以考慮”。這些無意中偷聽到的事,讓我大感興趣和興奮。

第二天課堂上,我神氣地站起來,大聲宣布:“我姨父在考慮把表姐許配給老師!”全班同學一聽都愣住了,接著就交頭接耳,嘰裏咕嚕談論開來,像在交換新聞一樣。有的還高聲笑著。那位年輕的老師聽了我的話,驚愕不已,難堪得不知所措,無助地低下了頭。這新聞馬上傳播開來,傳到了校外,搞到所有人都知道了,當然也傳到姨父家。表姐為此感到很難為情,不肯再去上學。

我闖了這場大禍。我們也不再受姨母、姨父的歡迎。隻好很快地收拾行李去南京。路上,徐副官揶揄我說:“你現在是大媒人了!”我也覺得自己多嘴,活該!奇怪的是,嬸母竟一聲不響,她也可能震驚於我怎麼會這樣厲害、到處惹是生非!

在南京的故人

我們終於到了父親在南京的家。這是一幢兩層樓的洋房,有汽車間,還有衛士、司機、用人、廚子、奶媽等等住的幾間側房。父親、繼母和他們的四個孩子住洋樓的主房。繼母對我們的到來很冷漠。她不屑地察看了我的衣著,有些嗤之以鼻地說:“這是你嬸嬸買給你的衣服吧。”她大概沒想到我也可以穿得入時、漂亮。繼母和嬸母還算談得來,有一次,她還帶嬸母、我和弟弟去她郊外的花園參觀,指給我們看一些較為稀有的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