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棋下了一半,場麵看似和平。
一步進攻,慕容評的棋走得意外,像山間熟睡的猛虎驟然躍起,一口扼住獵物的咽喉。一步退守,慕容臧撚著一子穩穩落下,淡淡開口道:“叔公走這一步,是什麼意思?”
慕容評再進逼一步,手撫著一部須子答:“物盡其用。”
慕容臧不語,麵著淩厲的攻勢卻能夠不悲不驚,仍是平和的走法。
慕容評抬頭睃了他一眼,笑了一笑,下一子便讓開了江山。
果然換來了慕容臧的反攻,一反方才連步退卻的懦弱,一步一步,走得狠辣,卻也一並失了之前的章法,明明可以處亂不驚,一旦放開了,卻自己淩亂起來。
慕容評擺下最後一子,送去這敗局。慕容臧一愣,隨即笑起來。
“叔公設局精妙,小輩自歎不如。”
慕容評笑道:“到底年輕血性,凡事還需曆練。”
“隻是我不懂,”慕容臧抬起頭來,直視於他:“叔公本與我共執大好一盤棋,今日為何要將下棋的手砍給他人?”
慕容評不急作答,先一顆顆將自己的棋子拾回,末了才說:“這盤棋終究是下給皇帝的,我不過盡了臣子的本分。”
“本分?”慕容臧冷笑一聲,眼光驀地化作一柄寒刃:“中山王何德何能,可掌京師虎旅?”
“樂安王。”慕容評刻意拖著大長的語氣:“如今的中山王,該叫大司馬,大司馬者,掌天下之師,一兵一卒,莫不歸其管製,更何況虎旅?”
慕容臧“嗤”地一聲,半晌似嘲諷地一笑:“叔父真是下得好一局妙棋。”
“盤上棋子即使添一對羽翼,也無法躍起取代下棋的人。”慕容評說:“而下棋的人即便空有手足,也有翻覆雲雨、扭轉乾坤的本事。”
慕容臧眼眸一錯,卻還像是不服,又笑著問:“憑叔公以為,你我二人,陛下會更信誰?”
慕容評不看他,隻搖頭:“咱們陛下,誰都不信,若偏要有一人能得他的信服,便隻有先帝。”
慕容臧顯是一滯,指尖在袖中撥動一下。
“我要問一問樂安王:虎旅一事,陛下可曾與你透露一二?”慕容評盯著慕容臧的眼眸,平平開口,卻是直刺向彼方心尖的話:“陛下多疑患失,如何此事一經提議,即刻便得允準?”
又問:“太後,宮中一介婦人,見識鄙陋,三言兩語,如何扭轉帝心?”
慕容臧不說話,細細收攏唇齒,抿緊不動。
慕容評於是又說:“樂安王與我是否一條心思,並非隻有你一人看得清楚。我方才說了,年輕血性,便要謙虛曆練,少些自作聰明。”
慕容臧抬頭看他一眼,又垂目向下,仿佛在打量自己一雙手,良久撐開握緊的拳頭俯下身來:“叔公教誨,定當謹記。”
慕容衝悠閑坐在案前,手裏握了一張玄色令旗左右地把玩,下人磨好了墨鋪好了卷卻都被推到一旁,大司馬倏忽伸直手臂,揮出旗子,抬高眼眸看向前麵,儼然已在調兵遣將了。
“去,”慕容衝拿著旗指向縮手立在一旁為他打著搖風的仆從,發令道:“把赤烈牽出來,咱們去軍中一趟。”
換了一身玄衣,領口描細致駝色紋邊,窄袖貼身,發高束起。
愛馬通身赤色,四蹄修長有力,配上一套嶄新馬具,隻馬鐙是舊的,卻也著人新鍍了一層鎏金。
“京師虎旅,好生威風。”慕容鳳歎道,側目一看慕容衝,又笑嘻嘻補道:“今日也算得見了,平日咱們那點功夫,還差得遠呢。”
慕容衝得意地拿眼略過著麵前這一師。
“將軍。”
一直陪同在旁的將領立刻低頭答一聲“是”,一幅緊張待命的姿態,配一身鏗鏘甲胄,戈劍在手,倒真像在兩軍陣前將要受命殺敵一般。
“洛、許、並、冀之師,合起來與咱們虎旅比,誰更勝一籌?”
待命的將領拱拳回道:“回大司馬,虎旅為六軍之中精銳……“
“精銳?”
驀地從一旁站著按劍遠瞻的慕容泓嘴中發出一聲嗤笑,倒不顧及誰的麵子是不是麵子,直截了當地打斷了那將領的話,自行將“精銳”一詞輕蔑含玩起來。
那將領顯是不滿,卻礙於身份不好太過將這情緒外露,隻稍稍蹙眉道:“回濟北王,天子在都,統禦六軍,六軍奉天子命,各守國土四方安寧,而其中虎旅衛都,保天子安危,如此,自然是六軍精銳中的精銳。”
“哦?”慕容泓抬高下頷,還是滿麵不屑,卻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隻是問:“我聽聞,洛師有數月克洛之功。西陣軍,所以秦不敢犯;南列兵,是故晉無以入。隻是未曾聽說,虎旅有何功績?”
方才慷慨執“精銳”之說的人半張著嘴,竟然無以言對。
慕容泓略顯得意,又問:“敢問將軍,虎旅從前為誰所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