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1 / 3)

11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十五上元之夜,一處叫做花間草堂的房舍見證著一件大事的發生。

花間草堂本是容若特意為顧貞觀修建的房舍,名字取意於五代《花間集》與宋人的《草堂詩餘》,這是容若與顧貞觀最為欣賞的古代詞選。這一夜裏,容若與顧貞觀、曹寅、朱彝尊、陳維崧、嚴繩孫、薑宸英等等當世第一流的才子們會集於花間草堂,飲宴賦詩,為終於遇赦歸來的吳兆騫接風洗塵。

上元之夜是欣賞花燈的時節,這些文士們在花間草堂裏也布置了花燈,燈上繪有若幹幅古代故事,正好方便大家指圖填詞,較量文采。容若分到的是《文姬歸漢圖》,圖畫中的情景與情緒,豈不與當下吳兆騫的還鄉很有些異曲同工之處麼?容若為題《水龍吟》,句句明暗雙關,舊典與實事交織,亦真亦幻,成就了絕高的詞境:

須知名士傾城,一般易到傷心處。

柯亭響絕,四弦才斷,惡風吹去。

萬裏他鄉,非生非死,此身良苦。

對黃沙白草,嗚嗚卷葉,平生恨、從頭譜。

應是瑤台伴侶。

隻多了、氈裘夫婦。

嚴寒觱篥,幾行鄉淚,應聲如雨。

尺幅重披,玉顏千載,依然無主。

怪人間厚福,天公盡付,癡兒騃女。

這首詞很難做直接的白話譯讀,勉強概述大意:[上闋]名士才子與傾城女子常有同樣的被嫉妒、陷害的命運。蔡邕已死,人間再也聽不到奇絕的笛聲;蔡文姬雖然繼承了父親的才學,卻無奈突遭災禍,被擄到萬裏之外的異鄉,忍受非生非死的磨難。望著黃沙白草,聽寒風吹卷樹葉,將平生幽恨從頭訴說。[下闋]她本該在中原佳地締結良緣,卻被迫嫁與匈奴人,過起了艱辛的遊牧生活。每每在嚴寒時節聽到邊地的樂曲,還是忍不住流下思鄉的淚水。如今我們披覽這幅《文姬歸漢圖》,感歎她於千載之下依然沒有找到歸宿。蒼天如此不公,讓名士與佳人曆盡沉淪坎坷,偏偏是愚人們享盡人間厚福。

整首詞以蔡文姬的舊典比擬吳兆騫,以吳兆騫的實事比擬蔡文姬,一切若合符節,詞藝已臻化境。單純從詞的藝術造詣而言,這首在今天並不甚流傳的《水龍吟》無論如何也算是全部納蘭詞裏的頂尖之作,唯一的遺憾就是曲高和寡了些。

容若有過“覘梭龍”的經曆,熟悉大清帝國極北之地的風貌,故此對吳兆騫的同情添了幾分感同身受的味道。救人須救徹,吳兆騫既然還沒有落腳的地方,那正好請他留下,弟弟揆敘正需要這樣一位家庭教師呢。

倘若吳兆騫還是年輕時候的吳兆騫,定會被這份邀約氣到肝腸俱裂不可。那時候的他眼高於頂、目空一切,以天下第一才子自居,怎屑於做一名小小的西席,到頭來隻為他人做嫁呢?但寧古塔的經曆畢竟將他打磨得成熟了,正是這份成熟使他清楚自己當下的處境,清楚容若的提議非但沒有半點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反而充滿著尊敬、愛護與善意。那一場花間草堂的填詞盛事,更使他對容若的才華心悅誠服。當時人們以納蘭容若、顧貞觀、吳兆騫為天下三大才子,而麵對容若的詞,吳兆騫有生以來第一次生出自愧弗如的感覺。

在年複一年的流放生涯裏,吳兆騫的詩詞寫盡了東北的酷寒與蠻荒,結成一部《秋笳集》,傳唱天下。當時的文人讀這部書,大約就像今天的文藝青年讀西藏的遊記。容若“覘梭龍”,是另一種形式的北上,沿途也留下許多詩詞,雖不曾單獨結集,卻仿佛刻意在與《秋笳集》一爭長短似的。

容若北行的詩詞裏,頗有幾首令吳兆騫激賞,《采桑子·塞上詠雪花》即為其中之一: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

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

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詞意是說:[上闋]不是我偏愛雪花那輕盈的模樣,誰教它在越寒冷的地方開得越美呢。雪花不同於其他任何花卉,它屬於天上,不屬於人間的富貴之家。[下闋]古人當中,隻有才女謝道韞是雪花的知己,自她去世之後,雪花便隻能在天涯漂泊,漂泊在冷清的月色裏,在悲切的胡笳聲裏,在凜冽的西風裏,在無垠的沙漠裏。

塞北的雪花仿佛關合著容若的身世與性情:雪花雖然有“花”的稱呼,看上去冰清玉潔,令人無限豔羨,其實“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旁人眼中所豔羨的富貴,於他隻是偶然得之的可有可無之物,他所關心的隻是某一個女子的憐惜,但她終歸不在,“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再無第二個女子懂得他,欣賞他,他縱如塞上雪花一般漂泊天涯,又有誰在為他心頭牽掛?

塞外奇崛的風物是《秋笳集》與納蘭詞所共有的,而這樣的巧喻與鍾情,卻隻存在於納蘭詞的疆域。再如那首《滿江紅》:

代北燕南,應不隔、月明千裏。

誰相念、胭脂山下,悲哉秋氣。

小立乍驚清露濕,孤眠最惜濃香膩。

況夜烏、啼絕四更頭,邊聲起。

銷不盡,悲歌意。勻不盡,相思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