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二風物雅拾(1 / 3)

輯二風物雅拾

蝌蚪

每度放筆,憑在樓窗上小憩的時候,望下去看見庭中的花台的邊上,許多花盆的旁邊,並放著一隻印著藍色圖案模樣的洋瓷麵盆。我起初看見的時候,以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著的。在灰色而簡素的花台的邊上,許多形式樸陋的瓦質的花盆的旁邊,配置一個機械製造而施著近代風圖案的精巧的洋瓷麵盆,繪畫地看來,很不調和。假如眼底展開著的是一張畫紙,我頗想找塊橡皮來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瓷麵盆盡管放在花台的邊上。這表示它不是偶然寄存,而負著一種使命。晚快憑窗閑眺的時候,看見放學出來的孩子們聚在牆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瓷麵盆的意義,便提出來問他們,才知道這麵盆裏養著蝌蚪,是春假中他們向田裏捉來的。我久不來庭中細看,全然沒有知道我家新近養著這些小動物;又因麵盆中那些藍色的圖案,細碎而繁多,蝌蚪混跡於其間,我從樓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來。蝌蚪是我兒時愛玩的東西,又是學童時代教科書裏最感興味的東西,說起來可以牽惹種種的回想,我便專程下樓來看它們。

洋瓷麵盆裏盛著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數個。抖著尾巴,急急忙忙地遊來遊去,好像在找尋什麼東西。孩子們看見我來欣賞他們的作品,大家圍集攏來,得意地把關於這作品的種種話告訴我:

“這是從大井頭的田裏捉來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來的。”

“我們用手捧了來的。”

“我們天天換清水的呀。”

“這好像黑色的金魚。”

“這比金魚更可愛!”

“它們為什麼不絕地遊來遊去?”

“它們為什麼還不變青蛙?”

他們的疑問把我提醒,我看見眼前這盆玲瓏活潑的小動物,忽然變成了一種苦悶的象征。

我見這洋瓷麵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們不絕地遊來遊去,是為了找尋食物。它們的久不變成青蛙,是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這幾天晚上,附近田裏蛙鼓的合奏之聲,早已傳達到我的床裏了。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會聽見它們的同類的歌聲。聽到了一定悲傷,每晚在這洋瓷麵盆裏哭泣,亦未可知!它們身上有著泥土水草一般的保護色,它們隻合在有滋潤的泥土,豐肥的青苔的水田裏生活滋長。在那裏有它們的營養物,有它們的安息所,有它們的遊樂處,還有它們的大群的伴侶。現在被這些孩子們捉了來,關在這洋瓷麵盆裏,四周圍著堅硬的洋鐵,全身浸著淡薄的白水,所接觸的不是同運命的受難者,便是冷酷的琺琅質。任憑它們鎮日急急忙忙地遊來遊去,終於找不到一種保護它們,慰安它們,生息它們的東西。這在它們是一片渡不盡的大沙漠。它們將以幼蟲之身,默默地夭死在這洋瓷麵盆裏,沒有成長變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歡樂的希望了。

這是苦悶的象征,這象征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我勸告孩子們:“你們隻管把蝌蚪養在洋瓷麵盆中的清水裏,它們不得充分的養料和成長的地方,永遠不能變成青蛙,將來統統餓死在這洋瓷麵盆裏!你們不要當它們金魚看待!金魚原是魚類,可以一輩子長在水裏;蝌蚪是兩棲類動物的幼蟲,它們盼望長大,長大了要上陸,不能長居水裏。你看它們急急忙忙地遊來遊去,找尋食物和泥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樣子多麼可憐!”

孩子們被我這話感動了,顰蹙地向洋瓷麵盆裏看。有幾人便問我:“那麼,怎麼好呢?”

我說:“最好是送它們回家——拿去倒在田裏。過幾天你們去探訪,它們都已變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們了。”

孩子們都歡喜讚成,就有兩人抬著洋瓷麵盆,立刻要送它們回家。

我說:“天將晚了,我們再留它們一夜,明天送回去吧。現在走到花台裏拿些它們所歡喜的泥來,放在麵盆裏,可以讓它們吃吃,玩玩。也可以讓它們知道,我們不再虐待它們,我們先當作客人款待它們一下,明天就護送它們回家。”

孩子們立刻去捧泥,紛紛地把泥投進麵盆裏去。有的人叫著:“輕輕地,輕輕地!看壓傷了它們!”

不久,洋瓷麵盆底裏的藍色的圖案都被泥土遮掩。那些蝌蚪統統鑽進泥裏,一隻也看不見了。一個孩子尋了好久,鎖著眉頭說:“不要都壓死了?”便伸手到水裏拿開一塊泥來看。但見四個蝌蚪密集在麵盆底上的泥的凹洞裏,四個頭湊在一點,尾巴向外放射,好像在那裏共食什麼東西,或者共談什麼話。忽然一個蝌蚪搖動尾巴,急急忙忙的遊了開去。遊到別的一個泥洞裏去一轉,帶了別的一個蝌蚪出來,回到原處。五個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齊抖動起來,成為五條放射形的曲線,樣子非常美麗。孩子們呀呀地叫將起來。我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附和著他們的聲音呀呀地叫了幾聲。

隨後就有幾人異口同聲地要求:“我們不要送它們回家,我們要養在這裏!”我在當時的感情上也有這樣的要求;但覺左右為難,一時沒有話回答他們,躊躇地微笑著。一個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們在牆角裏掘一個小池塘,倒滿了水,同田裏一樣。就把它們養在那裏。它們大起來變成青蛙,就在牆角裏的地上跳來跳去。”大家拍手說“好!”我也附和著說“好!”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種花用的小鋤頭,向牆角的泥地上去墾。不久,墾成了麵盆大的一個池塘。大家說“夠大了,夠大了!”“拿水來,拿水來!”就有兩個孩子扛開水缸的蓋,用澆花壺提了一壺水來,傾在新開的小池塘裏。起初水滿滿的,後來被泥土吸收,漸漸地淺起來。大家說“水不夠,水不夠。”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們隻要把洋瓷麵盆裏的水連泥和蝌蚪倒進塘裏,就正好了。”大家讚成。蝌蚪的遷居就這樣地完成了。

夜色朦朧,屋內已經上燈。許多孩子每人帶了一雙泥手,歡喜地回到屋裏去,回頭叫著:“蝌蚪,再會!”“蝌蚪,再會!”“明天再來看你們!”“明天再來看你們!”一個小的孩子接著說:“明天它們也許變成青蛙了。”

洋瓷麵盆裏的蝌蚪,由孩子們給遷居在牆角裏新開的池塘裏了。孩子們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便悵然地想起了前幾天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裏的四隻小蝌蚪。

今年的清明節,我在旅中度送。鄉居太久了有些兒厭倦,想調節一下。就在這清明的時節,做了路上的行人。時值春假,一孩子便跟了我走。清明的次日,我們來到上海。十裏洋場,我一看就生厭,還是到城隍廟裏去坐坐茶店,買買零星玩意,倒有趣味。孩子在市場的一角看中了養在玻璃瓶裏的蝌蚪,指著了要買。出十個銅板買了。後來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黃包車裏帶它回旅館去。

回到旅館,放在電燈底下的桌子上觀賞這瓶蝌蚪,覺得很是別致:這真像一瓶金魚,共有四隻。顏色雖不及金魚的漂亮,但是遊泳的姿勢比金魚更為活潑可愛。當它們遊在瓶邊上時,我們可以察知它們的實際的大小隻及半粒瓜子。但當它們遊到瓶中央時,玻璃瓶與水的凸鏡的作用把它們的形體放大,變化參差地映入我們的眼中,樣子很是好看。而在這都會的旅館的樓上的五十支光電燈底下看這東西,愈加覺得稀奇。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東西,要是在鄉間,隨你要多少,不妨用鬥來量。但在這不見自然麵影的都會裏,不及半粒瓜子大的四隻,便已可貴,要裝在玻璃瓶內當作金魚欣賞了,真有些兒可憐。而我們,原是常住在鄉間田畔的人,在這清明節離去了鄉間而到紅塵萬丈的中心的洋樓上來鑒賞玻璃瓶裏的四隻小蝌蚪,自己覺得好笑。這好比富翁舍棄了家裏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貧民隊裏來吃大餅油條;又好比帝王舍棄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間來鑽穴窺牆。

一天晚上,我正在床上休息的時候,孩子在桌上玩弄這玻璃瓶,一個失手,把它打破了。水泛濫在桌子上,裏麵帶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水痕中蠕動,好似涸轍之魚,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歸我來辦善後。善後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隻茶杯,去茶房那裏要些冷水來,把桌上的四個蝌蚪輕輕地掇進茶杯中,供在鏡台上了。然後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幹桌子。約費了半小時的擾攘,好容易把善後辦完了。去鏡台上看看茶杯裏的四隻蝌蚪,身體都無恙,依然是不絕地遊來遊去,但形體好像小了些,似乎不是原來的蝌蚪了。以前養在玻璃瓶中的時候,因有凸鏡的作用,其形狀忽大忽小,變化百出,好看得多。現在倒在茶杯裏一看,覺得就隻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隻蝌蚪,全不足觀。都會真是槍花繁多的地方,尋常之物,一到都會裏就了不起。這十裏洋場的繁華世界,恐怕也全靠著玻璃瓶的凸鏡的作用映成如此光怪陸離。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隻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隻蝌蚪罷了。

過了幾天,家裏又有人來玩上海。我們的房間嫌小了,就改賃大房間。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腳地把衣物搬遷。搬遷之後立刻出去看上海。為經濟時間計,一天到晚跑在外麵,乘車,買物,訪友,遊玩,少有在旅館裏坐的時候,竟把小房間裏鏡台上的茶杯裏的四隻小蝌蚪完全忘卻了;直到回家後數天,看到花台邊上洋瓷麵盆裏的蝌蚪的時候,方然憶及。現在孩子們給洋瓷麵盆裏的蝌蚪遷居在牆角裏新開的小池塘裏,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更悵然地想起了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裏的四隻蝌蚪。不知它們的結果如何?

大約它們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裏,枯死在垃圾桶裏了?妙生歡喜金鈴子,去年曾經想把兩對金鈴子養過冬,我每次到這旅館時,他總拿出他的牛筋盒子來給我看,為我談種種關於金鈴子的話。也許他能把這對金鈴子的愛推移到這四隻蝌蚪身上,代我們養著,現在世間還有這四隻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然而我希望它們不存在。倘還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們不是金魚,不願住在玻璃瓶裏供人觀賞。它們指望著生長,發展,變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懷中唱歌跳舞。它們所憧憬的故鄉,是水草豐足,春泥粘潤的田疇間,是映著天光雲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們關在這商業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邊,鐵筋建築的樓上,水門汀砌的房籠內,瓷製的小茶杯裏,除了從自來水龍頭上放出來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圍都是瓷,磚,石,鐵,鋼,玻璃,電線,和煤煙,都是不適於它們的生活而足以致它們死命的東西。世間的淒涼,殘酷,和悲慘,無過於此。這是苦悶的象征,這象征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假如有誰來報告我這四隻蝌蚪的確還存在於那旅館中,為了象征的意義,我準擬立刻動身,專赴那旅館中去救它們出來,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一九三四年四月廿二日

蜜蜂

正在寫稿的時候,耳朵近旁覺得有“嗡嗡”之聲,間以“得得”之聲。因為文思正暢快,隻管看著筆底下,無暇抬頭來探究這是什麼聲音。然而“嗡嗡”,“得得”,也隻管在我耳旁繼續作聲,不稍間斷。過了幾分鍾之後,它們已把我的耳鼓刺得麻木,在我似覺這是寫稿時耳旁應有的聲音,或者一種天籟,無須去探究了。

等到文章告一段落,我放下自來水筆,照例伸手向罐中取香煙的時候,我才舉頭看見這“嗡嗡”“得得”之聲的來源。原來有一隻蜜蜂,向我案旁的玻璃窗上求出路,正在那裏亂撞亂叫。

我以前隻管自己的工作,不起來為它謀出路,任它亂撞亂叫到這許久時光,心中覺得有些抱歉。然而已經挨到現在,況且一時我也想不出怎樣可以使它鑽得出去的方法,也就再停一會兒,等到點著了香煙再說。

我一邊點香煙,一邊旁觀它的亂撞亂叫。我看它每一次鑽,先飛到離玻璃一二寸的地方,然後直衝過去,把它的小頭在玻璃上“得,得”地撞兩下,然後沿著玻璃“嗡嗡”地向四處飛鳴。其意思是想在那裏找一個出身的洞。也許不是找洞,為的是玻璃上很光滑,使它立腳不住,隻得向四處亂舞。亂舞了一回之後,大概它悟到了此路不通,於是再飛開來,飛到離玻璃一二寸的地方,重整旗鼓,向玻璃的另一處地方直撞過去。因此“嗡嗡”“得得”,一直繼續到現在。

我看了這模樣,覺得非常可憐。求生活真不容易,隻做一隻小小的蜜蜂,為了生活也須碰到這許多釘子。我詛咒那玻璃,它一麵使它清楚地看見窗外花台裏含著許多蜜汁的花,以及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同類,一麵又周密地攔阻它,永遠使它可望而不可即。這真是何等惡毒的東西!它又仿佛是一個騙子,把窗外的廣大的天地和燦爛的春色給蜜蜂看,誘它飛來。等到它飛來了,卻用一種無形的阻力攔住它,永不使它出頭,或竟可使它撞死在這種阻力之下。

因了詛咒玻璃,我又羨慕起物質文明未興時的幼年生活的詩趣來。我家祖母年年養蠶。每當蠶寶寶上山的時候,堂前裝紙窗以防風。為了一雙燕子常要出入,特地在紙窗上開一個碗來大的洞,當作燕子的門,那雙燕子似乎通人意的,來去時自會把翼稍稍斂住,穿過這洞。這般情景,現在回想了使我何等憧憬!假如我案旁的窗不用玻璃而換了從前的紙窗,我們這蜜蜂總可鑽得出去。即使撞兩下,也是軟軟地,沒有什麼苦痛。求生活在從前容易得多,不但人類社會如此,連蟲類社會也如此。

我點著了香煙之後就開始為它謀出路。但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叫它不要在這裏鑽,應該回頭來從門裏出去,它聽不懂我的話。用手硬把它捉住了到門外去放,它一定誤會我要害它,會用螫反害我,使我的手腫痛得不能工作。除非給它開窗;但是這扇窗不容易開,窗外堆疊著許多笨重的東西,須得先把這些東西除去,方可開窗。這些笨重的東西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除去的。

於是我起身來請同室的人幫忙,大家合力除去窗外的笨重的東西,好把窗開了,讓我們這蜜蜂得到出路。但是同室的人大家不肯,他們說,“我們做工都很疲倦了,哪有餘力去搬重物而救蜜蜂呢?”我頓覺自己也很疲倦,沒有搬這些重物的餘力。救蜜蜂的事就成了問題。

忽然門裏走進一個人來和我說話。為了不能避免的事,我立刻被他拉了一同出門去,就把蜜蜂的事忘卻了。等到我回來的時候,這蜜蜂已不見。不知道是飛去了,被救了,還是撞殺了。

廿四[1935]年三月七日於杭州

養鴨

除了例假日有長長大大的四個學生——兩大學,一高中,一專科——回家來熱鬧一番之外,經常住在家裏的隻有三個半人:我們老夫婦二人,一個男工,和一個五歲的男孩。但畜生倒有八口:兩狗,兩貓,兩鴿,和兩鴨。有一位朋友看見了說:“人少畜生多。”

這許多畜生之中,我最喜歡的是兩隻鴨。狗是為了防竊賊設法討來的;貓是為了抵抗老鼠出了四百多塊錢買來的,都有實用性。並且狗的貪婪,無恥和勢利,貓的凶狠和諂媚,根本不能使我喜歡。至於鴿子呢,新近友人送來的,養得不久;我雖久仰他們的敏捷和信義,但是交情還淺,尚未領教,也隻得派在不歡喜之列。惟有兩隻鴨,我覺得有意思。

這一對鴨不是原配,是一個寡婦和一個第二後夫。來由是這樣的:今年暮春,一吟(就是那專科學生)從街上買了一對小鴨回來。小得很,兩隻可以並排站在手掌上。白天在後門外水田遊泳,晚上共睡在一隻小籃裏,掛在梁上:為的是怕黃鼠狼拖去吃。鴨子長得很快,不久小籃嫌擠,就改睡在一個字紙簍裏,還是掛在梁上。有一天半夜裏,我半睡中聽見室內嘩啦嘩啦地響,後來是鴨子叫。連忙起身,拿電筒一照,隻見字紙簍正在搖蕩中,下麵地上,一隻小雄鴨仰臥在血泊中。仔細一看,頭頸已被咬斷,血如泉湧了。連忙探望字紙簍,小雌鴨幸而還在。環視室內,凶手早已不知去向了。這件血案鬧得全家的人都起來。看看殘生的小雌鴨,各人歎了好幾口氣。

後來一吟又買了一隻小雄鴨來。大小和小雌鴨仿佛。幾日來,小雌鴨形單影隻,如今又鶼鶼鰈鰈了。自從那件血案發生以後,我們每晚戒備很嚴,這一對續弦的小鴨,安全地長大起來,直到七月初我們遷居新屋的時候,已經長成一對中鴨了。新屋四周沒有鄰居,卻有籬笆圍著一大塊空地。我們在籬笆內掘一個小塘,就稱為乳鴨池塘。一對鴨子盡日在籬笆內仰觀俯察,逡巡遊泳,在我的岑寂的閑居生活上增添了一種生趣。不知不覺之間,它們已長成大鴨,全身雪白,兩腳大黃,翅膀上幾根羽毛,黑色裏透著金光,很是美觀。它們晚上睡在屋簷下一隻籮子底下。籮子上麵壓上一塊石板,也是為防黃鼠狼。誰知有一天的破曉,我睡醒來,聽見連新——我們的男工,在叫喊。起來探問,才知道一隻雄鴨又被拖去了,一道血跡從籮子邊灑到籬笆的一個洞口,洞外也有些點滴,迤邐向荒山而去。查問根由,原來昨夜連新忘記在籮子上壓石板,黃鼠狼就來啟籮偷鴨了。既經的疏忽也不必責咎。隻是以後的情景著實可憐。那雌鴨放出籮來,東尋西找,仰天長鳴,“軋軋”之聲,竟日不絕。其聲慌張,焦躁,而似乎含有痛楚,使聞者大為不安。所謂“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者,大約是類乎此的鳴聲吧。以前小雄鴨被害了,她滿不在乎,照舊吃食遊水,我曾經笑她“她畢竟是禽獸!”但照如今看來,畢竟是人的同類,也是含識的,有情的眾生。傍晚我偶然走到籮子旁邊,看見早上喂的飯全沒有動。

雌鴨“喪其所夭”之後,一連三四日“軋軋”地哀鳴,東張西望地尋覓。後來也就沉靜了。但樣子很異常,時時俯在地上叩頭,同時“咯咯”地叫。從前的鄰人周婆婆來,看見了,說她是需要雄鴨。我們就托周婆婆作媒,過了幾天,周婆婆果然提了一隻雄鴨來,身材同她一樣大小,毛色比她更加鮮美。雄鴨一到地上,立刻跟著雌鴨悠然而逝,直到屋後籬角,花陰深處盤桓了。他們好像是舊相識的。

這一對鴨就是我現在所喜歡的畜生。我喜歡他們,不僅為了上述的一段哀史,大半也是為了鴨這種動物的性行。從前意大利的遼巴第[列奧巴爾迪](Leopardi)喜歡鳥,曾作“百鳥頌”。鴨也是鳥類,卻沒有被頌在裏頭,我實在要替鴨抱不平。許多人說,鴨步行的態度太難看。我以為不然,搖搖擺擺地走路,樣子天真自然,另有一種“滑稽美”。狗走起路來皇皇如也,好像去趕公事;貓走起路來偷偷摸摸,好像去幹暗殺,這才是真難看。但我之所以喜歡鴨子,主要是為了他們的廉恥。人去喂食的時候,鴨一定遠遠的避開。直到人去遠了才慢慢地走近來吃。正在吃的時候,倘有人遠遠地走過來,一定立刻舍食而去,絕不留戀。雖然鴨子終吃了人們的飯,但其態度非常漂亮,絕不搖尾乞憐,絕不貪婪爭食,頗有“履霜堅冰”之操,“不食嗟來”之誌,比較之下,狗和貓實在可恥:狗之貪食,恐怕動物中無出其右了。喂食的時候,人還沒有走到食盆邊,狗已搖頭擺尾地先到,而且把頭向空盆裏亂鑽。所以倒下去的食物往往都倒在狗頭上。貓是上桌子的畜生,其貪吃更屬可怕。不管是灶頭上,櫃子裏,乘人不備,到處偷吃。甚至於人們吃飯的時候,會跳上人膝,向人的飯碗裏搶東西吃。一旦搶到了美味的食物,若有人追打,便發出一種吼聲,其聲的凶狠,可以使人想象老虎或雷電。足證它是用盡全身之力,為食物而拚命了。凡此種種醜態在我們的鴨子全然沒有。鴨子,即使人們忘了喂食,仍是搖搖擺擺地自得其樂。這不是最可愛的動物嗎?

這兩隻鴨,我決定養它們到老死。我想準備一隻籠子,將來好關進籠裏,帶它們坐輪船,穿過巴峽巫峽,經過漢口南京,一同回到我的故鄉。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七日

物語

晴爽的五月的清晨,緣緣堂主人早起,以楊柳枝漱口,飲清水一大杯,燃土耳其卷煙一支,走近堂樓窗際,憑欄閑眺庭中的景物,作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