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六閑雲譚藝(1 / 3)

輯六閑雲譚藝

看展覽會用的眼鏡

——告一般入場者

我們幼時在曠野中遊戲,經驗過一種很有趣的玩意兒:爬到土山頂上,分開兩腳,彎下身子,把頭倒掛在兩股之間,倒望背後的風景。看厭了的田野樹屋,忽然氣象一新,變成一片從來不曾見過的新穎而美麗的仙鄉的風景!遠處的小橋茅舍,都玲瓏得像山水畫中的景物;歸家的路,蜿蜒地躺在草原之上,似乎是通桃源的仙徑。年紀大了以後,僵硬起來,又拖了長袍,身子不便再作這種玩意兒。久不親近這仙鄉的風味了。然而我遇到風景的時候,也有時用手指打個圈子,從圈子的範圍內眺望前麵的風景。雖然不及幼時所見的那仙鄉的美麗,似乎比平常所見也新穎一點。為什麼從褲間倒望的風景,和從手指的範圍內窺見的風景,比平時所見的新穎而美麗呢?現在回想起來,方知這裏麵有一種奇妙的作用。其關鍵就在於褲間的“倒望”和手指的“範圍”。因為經過這兩種“變形”,打斷了景物對我們的向來的一切“關係”(例如這是吾鄉的某某橋,這是通林家的路),而使景物在我們眼前變成了一片素不相知的全新的光景。因此我們能撇開一切傳統實際的念頭,而當做一種幻象觀看,自然能發見其新穎與美麗了。這“變形”的力真偉大!它能使陳腐枯燥的現世超升為新奇幻妙的仙境,能使這現實的世界化為美的世界。

現在我可以不必借助於這種“變形”的力。我已辦到了一副眼鏡。戴了這眼鏡就可看見美的世界。但這副眼鏡不是精益、精華等眼鏡公司所發賣的,乃從自己的心中製出。牌子名叫“絕緣”。

戴上這副“絕緣”的眼鏡,望出來所見的森羅萬象,個個是不相關係的獨立的存在物。一切事物都變成了沒有實用的、專為其自己而存在的有生命的現象。屋不是供人住的,車不是供交通的,花不是果實的原因,果實不是人的食品。都是專為觀賞而設的。眼前一片玩具的世界!

然而我在料理日常生活的時候,不戴這副眼鏡。那時候我必須審察事物的性質,顧慮周圍的變化,分別人我的界限,計較前後的利害,謹慎小心地把全心放在關係因果中活動。譬如要乘火車:看表,兌錢,買票,做行李,上車,這等時候不可以戴那副眼鏡。一到坐在車中的窗旁,一切都舒齊了,然後拿出我那副“絕緣”的眼鏡來,戴上了眺望車窗外風景。……在馬路上更不容易戴這副眼鏡。要戴也隻能極暫時的一照,否則防被汽車撞倒。如果散步在鄉村的田野中,或立在深夜的月下,那就可以盡量地使用這眼鏡。進了展覽會場中,更非戴這副眼鏡不可了。

這眼鏡不必用錢購買,人人可以在自己的心頭製造。展覽會的入場諸君,倘有需要,大可試用一下看。我們在日常的實際生活中,飽嚐了世智塵勞的辛苦。我們的心天天被羈絆在以“關係”為經“利害”為緯而織成的“智網”中,一刻也不得解放。萬象都被結住在這網中。我們要把握一件事物,就牽動許多別的事物,終於使我們不能明白認識事物的真相。譬如看見一塊洋錢,容易立刻想起這洋錢是銀幣,可以買物,可以兌十二個角子,是誰所有的,對我有何關係……種種別的事件,而不容易認知這銀板浮雕(洋錢)的本身的真相。因此我們的心常常牽係在這千孔百結的網中,而不能“安住”在一種現象上。世智塵勞的辛苦,都是這網所織成的。

習慣了這種世智的辛苦之後,人的頭腦完全受了理智化。在無論何時,對於無論何物,都用這種眼光看待。於是永遠不能窺見事物的真相,永遠不識心的“安住”的樂處了。山明水秀,在他隻見跋涉的辛勞;夜靜人閑,在他隻慮盜賊的鑽牆。人生隻有苦患。森林在他隻見木材,瀑布在他隻見水力電氣的利用,世界隻是一大材料工場。——甚至走進美術展覽會中,也用這種眼光來看繪畫。一幅畫在他的眼中隻見“某畫家的作品”,“定價若幹”,“油畫”,“畫的是何物”,……各種與畫的本身全無關係的事件。有時他讚美一幅畫,為的是這幅畫出於大名家的手跡,或所畫的是名人的肖像。榮華富貴的象征(鳳凰牡丹等),顏貌類似其戀人的美女。……有時他非難一幅畫,為的是這幅畫中的事物畫得不像,看不清楚,或所畫的是襤褸的乞丐,傷風敗俗的裸女,……他隻看了展覽會的背部,沒有看見展覽會的正麵;隻看了畫的附屬物,沒有看見畫的本身。

假如有這樣的入場者,我奉勸他試用我前麵所說的那副“絕緣”的眼鏡。

一九二九年清明寫於石灣

告母性

世間做母親的夫人們!我要稱讚你們的幸福與權威:人間最富有靈氣的是孩子,而你們得與孩子為侶,幸福何其深!世間最尊貴的是人,而你們得為人的最初的導師,權威何其大!

你們的孩子,不是常常認真地對你們提出不可能的要求的麼?例如要你們給他捉月亮,要你們給他摘星,要喚回飛去的小鳥,要呼醒已死的小貓,這等在我們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們認真地要求,誌在必得地要求!甚至用放聲大哭來要求。可知這明明是他們的真實的熱情。在他們的心境中,這等事都可能——認真可能,所以認真地提出要求。故他們的心境,比我們的廣大自由得多。我們千萬不要笑他們為童稚的癡態,你該責備我們自己的褊狹!他們是能支配造物的,絕非匍匐在地上而為現實的奴隸的我們所可比。

你們的孩子,不是常常熱中於弄爛泥,騎竹馬,折紙鳥,抱泥人的麼?他們把全副精神貫注在這等遊戲中,興味濃酣的時候,冷風烈日之下也不感其苦,把吃飯都忘卻。試想想看,他們為什麼這樣熱中?與農夫的為收獲而熱中於耕耘,木匠的為工資而熱中於斧斤,商人的為財貨而熱中於買賣,政客的為勢利而熱中於奔走,是同性質的麼?不然,他們沒有目的,無所為,無所圖。他們為遊戲而遊戲,手段就是目的,即所謂“自己目的”,這真是藝術的!他們不計利害,不分人我;即所謂“無我”,這真是宗教的!慎勿輕輕地斥他們為“兒戲”!此間大人們一切活動,都是有目的的,都是為利己的,都是卑鄙齷齪的,安得像他們的遊戲的純潔而高貴呢!

你們的孩子,不是常常與狗為友,對貓說故事,為泥人啼笑,或者不問物的所有主,擅取鄰兒的東西,或把自己家裏的東西送給他人的麼?宇宙萬物,在他們看來原是平等的,一家的。天地創造的本意,宇宙萬物原是一家人,人與狗的階級,物與我的區別,人與己的界限,……這等都是後人私造的。鑽進這世網而信受奉行這等私造的東西,至死不能脫身的大人,其實是很可憐的、奴隸的“小人”;而物我無間,一視同仁的孩子們的態度,真是所謂“大人”了。

夫人們!這不是虛飾或誇張的話,請各拿出本心來,於清夜細思,一定可以相信天地的靈氣獨鍾於孩子。而他們天天傍在你們的身邊,夜夜睡在你們的懷裏。你們的幸福何其深呢!

孩子是未來的大人,是未來的世界的主人翁。然而他們的心是造物的支配者,本來不預備到這世間來做人。所以如前所述,他們不諳這世間的種種情況。最初指導他們的,便是你們。他們驚訝這世間乍明乍暗,你們教之曰“這是晝夜”;驚訝這人類乍有乍無,你們教之曰“這是生死”。漸至山川,草木,禽獸,魚蟲,種種知識,最初無不由你們傳授。善惡,邪正,美醜,優劣等種種意見,最初無不由你們養成。他們墮地的時候,對於這世間毫無成見,猶之一張白紙,最初在這白紙上塗色的,是你們。這最初的色是後來所添的一切色的底子,基礎。你們現在的教訓,便是預定他們將來的人格的。你們現在的指示,便是預定將來這世界的方針的。人類,世界,在你們的掌握中。你們的權威何其大呢!

世間做母親的夫人們!所以我要稱讚你們的幸福與權威!

然而夫人們!幸福越深,權威越大,母親越難做!人類的母親特別難做,不比做牛類,羊類,豬類,狗類的母親的容易。牛,羊,豬,狗的母親,隻要喂乳,或者乳也不必喂,隻要生出,就可畢母親的能事。做人類的母親,決不那樣簡單。因為人類有文化,有精神,有靈感,不但一個肉軀而已。大智,大慧,大聖,大賢,與夫惡徒,白癡,奴隸,走狗,所負的軀體是一樣的,所異者隻是一個心。主宰這個心的最初的方向的,是夫人們!你們現在的教訓,是預定他們將來的人格的;你們現在的指示,是預定這世界的將來的方針的。所以要當心:現在的燈前小語,已經種下將來立己達人,或殺身禍世的根苗;而現在的舉手投足,也許埋伏著將來的國家的革命,世界的變遷的動機呢!母親的責任何其大,母親何等難做!

夫人們!不要害怕,不要灰心!教養孩子的方法很簡便。教養孩子,隻要教他永遠做孩子,即永遠不使失卻其孩子之心。

孟子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謂赤子之心,就是前文所說的孩子的本來的心。這心是從世外帶來的,不是經過這世間的造作後的心。明言之,就是要培養孩子的純潔無疵,天真爛漫的真心。使成人之後,能動地拿這心來觀察世間,矯正世間,不致受動地盲從這世間的已成的習慣,而被世間所結成的羅網所羈絆。故朱子的注解說:“大人之心,通達萬變;赤子之心,則純一無偽而已。然大人之所以為大人,正以其不為物誘,而有以全其純一無偽之本然。是以擴而充之,則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極其大也。”見朱熹《孟子集注·離婁章句下》。——編者注。所謂“通達萬變”,所謂“不為物誘”,就是能動地觀看這世間,而不受動地盲從這世間。常人撫育孩子,到了漸漸成長,漸漸盡去其癡呆的童心而成為大人模樣的時代,父母往往喜慰;實則這是最可悲哀的現狀!因為這是盡行放失其赤子之心,而為現世的奴隸了。

要收回這赤子之心,用“教育”的一種方法。故教育的最大的使命,非在於挽回這赤子之心不可。孟子又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所謂放心者,就是放失了的赤子之心。夫人們是孩子的赤子之心未放失時的最初的教育者,隻要為之留意保護,培養,豈不是很簡便的麼?

大人們的一切事業與活動,大都是卑鄙的;其能庶幾仿佛於兒童這個尊貴的“赤子之心”的,隻有宗教與藝術。故用宗教與藝術來保護,培養他們這赤子之心,當然最為適宜。從小教以宗教的信仰,出世的思想,勿使其全心固著於地麵,則眼光高遠,誌氣博大,即為“大人”。否則,至少從小教以藝術的趣味。音樂,繪畫,詩歌,能洗刷心的塵翳,使顯出片刻的明淨。即藝術能提人之神於太虛,使人得看清楚世界的真相,人生的正路,而不致沉淪,摸索於下麵的暗中了。

然而夫人們!這工作全憑你們來做,是你們所獨有的事業與功績。所以我仍是要稱讚你們的幸福與權威。

這冊書,是關於西洋樂聖的逸話及名曲的解說,是請母性者講給孩子們聽,或給孩子們自己讀的。這書與音樂學習沒有直接關係,但有整頓音樂學習的態度的大效用。因為一般人——尤其是中國人往往視音樂為茶餘酒後的娛樂物,消遣品;不知音樂研究的嚴肅與音樂效能的深大,因而輕視音樂,永遠不得其道而入。讀此書可知自來西洋的樂聖的研究何等高深,與音樂的效能何等偉大。因之可矯正其對於音樂的觀念,而蒙受音樂的惠賜了。原著者日本田邊尚雄先生,出版者日本文化生活研究會。全書共十章。前八章的譯文曾連載於《新女性》雜誌。今並譯後二章,刊成此書,以奉獻於我國做母親的夫人們與小朋友們。

民國十六〔1927〕年九月二十六日

子愷三十年誕辰寫於江灣緣緣堂

七巧板

有一位熱心學畫的青年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對於這個廣泛的疑問,一時真想不出答話來,但他正襟危坐,雙目注視我的嘴唇,好像滿望著這裏落出幾句學畫秘訣來。我刹時間把念頭轉到一般學畫者所最易犯的臨畫的弊端上,倉卒地答道:“畫如何可以學成?一言難蔽。根本的方法,可說是手與眼要並重。即不可專練手腕的描寫,必須並練眼睛的觀察。”我的意思,是學畫必須從寫生入手,不可徒事臨摹他人的作品。因為畫的生命存在於物象中,決不存在於畫帖中。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大都偏重細部而忽略大體,因此所寫的物象都失了真。就再告訴他:“寫生不可重細部須重大體,務求全部同真物一樣。”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觀察沒有精到,見其小而忘其大,因此他的描寫沒有全部正確。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雖然比前好些,但形狀還是不正。就再告訴他:“寫生第一要注意‘形’。無論細部或大體,形不正確,畫的基礎就不穩。”我的意思,是說他的描形還沒有全部正確,還要加意觀察。

這青年學了一會,又來問我:“畫如何可以學成?”我看他過去的成績,比前好得多了,但形終未十分正確,細部及大體終未能完全兼顧,即觀察的眼終未完全養成,就用抽象一些的話,再告訴他:“學畫第一要寫出物象的‘神氣’,不可專寫死板的形骸。”我的意思,是希望他把眼光放得遠大些,捉住物象的特點,描出物象的神氣。

但是,這話太抽象了,弄得這位青年畫學生莫名其妙,索性把畫的學習停頓了。我很抱歉,恨不得把自己的體感分些給他,以完成其一簣之虧。有一天,我又與這青年在某處相會,旁邊一個孩子正在搭七巧板。我看見他正在搭一個人的模樣,所用的隻是三種形狀:正方形,三角形,平行四邊形(麻糖片形)。雖然簡陋不拘小節,然而大體很像人,而且神氣活現。我見了似有所感,即興地對那青年說:“學畫要取法於七巧板!”這青年竟在這句話下頓悟,以後的成績,忽然進步,都有畫意了。

這話大類禪宗說法,似不可信;卻是根據畫理的。原來畫帖上第一重要的事,是大體姿態的描寫,物象的神氣端在於此,繪畫的生命端在於此。有了大體,即使細部忽略,亦無大礙。反之,大體不正,即使細部十分精詳,亦屬徒勞。可舉日常生活為例,譬如看人,你的朋友遠遠地走來,即使眉目未曾看清,僅就大體姿態即可看出其為某君。反之,僅看一雙手,或僅看眉目一小部分,即使是熟識的人,一時也不易認識。又如看風景,遠觀山形,如屏,如幛,如牛,如獅,如夏雲,如秋黛。這所見的正是山的神氣。反之,若身入山中,細看局部,即不見其神氣,或竟不覺身在山中了。遠觀楊柳,如煙,如霧,如醉,如睡。這所見的正是柳的神氣。反之,若走近柳邊,細看局部,即不見其神氣,似覺是另一種樹了。看電影要坐得遠,看畫要退遠幾步,也都是為了遠看能見其大體,能見其神氣的原故。可知物象的神氣,不在細部而在大體。描畫而欲得神,必須注重大體姿態的描寫。

形象的表現中,專講大體的,莫如七巧板,或者十三塊湊成的益智板。它們的工具的簡陋,使它們不得不重大體,然而搭得巧妙的,不但形神畢肖,又留著給人想象的餘地,頗富畫意。這雖然是一種玩具,卻暗示著畫法的要點。一般小學生用畫帖,初學用的畫譜,大都從正方,三角等幾何形體開始;寫生畫法,起稿時必須用直線,即使畫個皮球也得先用直線圍成,都是根據這個畫理的。詳言之,學畫者執筆之前,宜對物象先作大體的觀察,忽略其詳細點,但把它看作各種三角形,正方形,長方形等幾何形體所湊成的現象。畫的初稿,就不妨先用幾何形體描出,以後根據這大體一一加詳描寫,這樣,無論何等加詳描寫,大體總歸正確,即物象的神氣總歸保全。那個學畫青年的所以成功,便是走上了這學畫的大道的原故。

學畫須從大體入手。這意思不是說細部描寫無用,是說大體為重,細部為輕。詳言之,畫不外三種:(一)大體與細部兼顧的,(二)顧大體而忽略細部的,(三)顧細部而忽略大體的。前兩種皆佳,第一種是良好的工筆畫。像文藝複興期的宗教畫,古典派,浪漫派,寫實派的作品,皆屬其例。第二種是良好的粗糙畫或簡筆畫。像表現派,野獸派的作品,以及各種sketch〔速寫〕和漫畫,皆屬其例。隻有最後的第三種,顧細部而忽略大體的,才是劣品。像我國現在流行的某種月份牌,陰曆新年裏到處發賣的花紙兒,以及多數香煙裏的畫片,皆屬其例。這些畫中,大概描工很精詳,顏色紅紅綠綠,金碧輝煌。上眼鮮豔奪目,細看局部十分精致,但拿遠來看,大體都不對!比例不適當,部位不自然,形不正確,因而不像真物,沒有神氣:甚而至於奇形怪狀,令人發笑或害怕。

缺乏美術教養的人,低級趣味的人,對於繪畫不知大體,局部的工致和鮮豔都能滿足他們的美感。他們便是上述第三種繪畫的欣賞者。在世間,尤其是在我國,這種欣賞者占大多數,所以美術往往難於正當發展,所以自來的美術家,往往因為曲高和寡,而躲入象牙塔中。

故我現在舉七巧板的比喻來,說明繪畫的要點,不但專為繪畫的初學者說話。希望一般的人,也都具有這一點美術的欣賞力。

廿五〔1936〕年二月三日

赤欄橋外柳千條

日麗風和的一個下午,獨自在西湖邊上彷徨。暫時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甚至忘記了自身,而放眼觀看目前的春色,但見綠柳千條,映著紅橋一帶,好一片動人的光景!古人詩雲:“赤欄橋外柳千條。”昔日我常歎賞它為描寫春景的佳句。今日看見了它的實景,歎賞得愈加熱烈了。但是,這也並非因為見了詩的實景之故,隻因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甚至忘記了自身,所見的就是詩人的所見;換言之,實景就是詩,所以我的歎賞能愈加熱烈起來。不然,凶惡的時代消息彌漫在世界的各處,國難的紀念碑矗立在西湖的彼岸,也許還有人類的罪惡充塞在赤欄橋畔的汽車裏,柳陰深處的樓台中,世間有什麼值得歎賞呢?從前的雅人歡喜管領湖山,常自稱為“西湖長”,“西湖主”。做了長,做了主,哪裏還看得見美景?恐怕他們還不如我一個在西湖上的遊客,能夠忘懷一切,看見湖上的畫意詩情呢?

但是,忘懷一切,到底是拖著肉體的人所難以持久的事。“赤欄橋外柳千條”之美,隻能在一瞬間使我陶醉,其次的瞬間就把我的思想拉到藝術問題上去。紅配著綠,何以能使人感到美滿?細細咀嚼這個小問題,彷徨中的心也算有了一個著落。

據美學者說,色彩都有象征力,能作用於人心。人的實際生活上,處處盛用著色彩的象征力。現在讓我先把紅綠兩色的用例分別想一想看:據說紅象征性愛,故關於性的曰“桃色”。紅象征婚姻,故俗稱婚喪事曰“紅白事”。紅象征女人,故舊稱女人曰“紅顏”,“紅妝”。女人們自己也會很巧妙地應用紅色:有的把臉孔塗紅,有的把嘴唇塗紅,有的把指爪塗紅,更有的用大紅作衣服的裏子,行動中時時閃出這種刺目的色彩來,仿佛在對人說:“我表麵上雖鎮靜,內麵是懷抱著火焰般的熱情的啊!”愛與結婚,總是歡慶的,繁榮的。因此紅又可象征尊榮。故俗稱富貴曰“紅”。中國人有一種特殊的脾氣:受人銀錢報謝,不歡喜明明而歡喜隱隱,不歡喜直接而歡喜間接。在這些時候,就用得著紅色的幫助,隻要把銀錢用紅紙一包,即使明明地送去,直接地送去,對方看見這色彩自會欣然樂受。這可說是紅色的象征力的一種妙用!然而紅還有相反的象征力:在古代,殺頭犯穿紅衣服,紅是罪惡的象征。在現代,車站上阻止火車前進用紅旗,馬路上阻止車馬前進用紅燈,紅是危險的象征;義旗大都用紅,紅是革命的。蘇聯用紅旗的,人就稱蘇聯曰“赤俄”,而謹防她來“赤化”。同是赤,為什麼紅紙包的銀錢受人歡迎,而赤化遭人大忌呢?這裏似乎有點矛盾。但從根本上想,亦可相通:大概人類對於紅色的象征力的認識,始於火和血。火是熱烈的,血是危險的。熱烈往往近於危險,危險往往由於熱烈。凡是熱情,生動,發展,繁榮,力強,激烈,危險等性狀,都可由火和血所有的色彩而聯想。總之,紅是生動的象征。

綠象征和平。故車站上允許火車前進時用綠旗,馬路上允許車馬前進時用綠燈。這些雖然是人為的記號,其取用時也不無自然的根據。設想不用紅和綠而換兩種顏色,例如黃和紫,藍和橙,就遠不及紅和綠的自然,又不容易記憶,駕車人或將因誤認而肇事亦未可知。隻有紅和綠兩色,自然易於記憶。駕車人可從燈的色彩上直覺地感到前途的狀況,不必牢記這種記號所表示的意味。人的眼睛與身體的感覺,巧妙地相關聯著。紅色映入眼中,身體的感覺自然會緊張起來。綠色映入眼中,身體的感覺自然會從容起來。你要見了紅勉強裝出從容來,見了綠勉強裝出緊張來,固無不可;然而不是人之常情。從和平更進一步,綠又象征親愛。故替人傳達音信的郵差穿綠衣。世界語學者用象征和平親愛的綠色為標識。都是很有意義的規定。大概人類對於綠色的象征力的認識,始於自然物。像今天這般風和日麗的春天,草木欣欣向榮,山野遍地新綠,人意亦最歡慰。設想再過數月,綠樹濃陰,漫天匝地,山野中到處給人張著自然的綠茵與綠幕,人意亦最快適,故凡歡慰,和樂,平靜,親愛,自然,快適等性狀,都可由自然所有的色彩而聯想。總之,綠是安靜的象征。

紅和綠並列使人感到美觀,由上述的種種用例和象征力可推知。紅象征生動,綠象征安靜。既生動而又安靜,原是最理想的人生。自古以來,太平盛世的人,心中都有這兩種感情飽和地融合著。目前的“赤欄橋外柳千條”的色彩,正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這也可從色彩學上解說:世間一切色彩,不外由紅黃藍三色變化而生。故紅黃藍三者稱為“三原色”。三原色各有其特性:紅熱烈,黃莊嚴,藍沉靜。每兩種原色相拚合,成為“三間色”,即紅黃為橙,紅藍為紫,黃藍為綠。三間色亦各有其特性:橙是熱烈加莊嚴,即神聖;紫是熱烈加沉靜,即高貴;綠為莊嚴加沉靜,即和平也。如此屢次拚合,則可產生無窮的色彩,各有無窮的特性。今紅與綠相配合,換言之,即紅與黃藍相配合。對此中三原色俱足。換言之,即包含著世間一切色彩。故映入人目,感覺飽和而圓滿,無所偏缺。可知紅綠對比之所以使人感覺美滿,根本的原因在於三原色的俱足,然三原色俱足的對比,不止紅綠一種配合而已。黃與紫(紅藍),藍與橙(紅黃),都是俱足三原色的。何以紅與綠的配合特別美滿呢?這是由於三原色性狀不同之故。色彩中分陰陽二類,紅為陽之主;色彩中分明暗二類,紅為明之主;色彩中分寒暖二類,紅為暖之主。陽強於陰,明強於暗,暖強於寒。故紅為三原色中最強者,力強於黃,黃又力強於藍。故以黃藍合力(綠)來對比紅,最為勢均力敵。紅藍(紫)對比黃次之。紅黃(橙)對比藍又次之。從它們的象征上看,也可明白這個道理:熱烈,莊嚴,與沉靜,在人的感情的需要上,也作順次的等差。熱烈第一,莊嚴次之,沉靜又次之。重沉靜者失之柔,重莊嚴者失之剛。隻有重熱烈者,始得陰陽剛柔之正,而合於人的感情的需要,尤適於生氣蓬勃的人的心情。故樸厚的原始人歡喜紅綠;天真的兒童歡喜紅綠;喜慶的人歡喜紅綠;受了麗日和風的熏陶,忘懷了時世的憂患,而彷徨於西湖濱的我,也歡喜“赤欄橋外柳千條”的色彩的飽和,因此暫時體驗了盛世黎民的幸福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