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做。門外的車馬鸞鈴提醒她,長安近在身旁。這場奸情在黃昏
時分匆匆結束,她披衣而起,重新穿上她的木屐,綁上鬥笠的纓帶。
這些動作意味著,她想起了自己是顧客,而他沒有阻止她繼續考慮到,
他不過是個毒販子。
邱每木倚在榻上,目送她離開。等到房間裏重新留下他一個人
時,他才覺得自己倏然老了幾歲。鸚鵡們在重溫著他們倆歡好時的
呢喃,像一片朦朧不清的雲煙一樣若斷若續。他收拾榻上的絲衾,
卻抖下了一枚簪子。“傻女人。”他說,將簪子上盤縷的發絲抖去,
用手拈著反複玩味。他已經記不起是如何撥亂她的頭發,將簪子取
下的了。這是午後奸情發生的唯一證據,他想,是孔雀膽的交換。
他將簪子插上了自己的發髻,然後長長地歎了口氣。第二天還有一
個尊貴的客人在等候他,他想——在此之前,還有一整天可以用來
想念剛才那個女人。
三
男人對政治如此敏感,就像饑餓的鹿嗅到青草時會歡躍不已。韋
氏殺死丈夫李顯的行為,在多年後被歸咎於對權力的渴望,因為人
們銘記著李顯在死亡之前,是唐朝的聖上。由於死者奇妙的身份,
使這樁案件有別於某個縣城的臥室內,妻子夥同奸夫,為丈夫灌下
毒藥的故事。人們很少想起,當初羸弱的瘦馬拖著殘破的車駕,在長
安通向房陵的道路上驅馳時,二十五年後為李顯死去而義憤填膺的人
們,沒有一個在他的身旁——為他在車中掀起車帷,望見老樹、昏鴉、
稻田、涼亭、流水、山巒,為他用手帕遮鼻以擋紅塵,陪伴他一路的,
隻有韋氏一個人。
從李顯被趕出長安的那天,韋氏就下定了決心。她打定了主意,
有生之年一定要帶著她的丈夫回到長安。從那一天起,她與李顯的關
係發生了變化。李顯與大多數失勢的政治家一樣,在離開唐宮廷的當
天失去了所有雄心壯誌。就像一隻被閹割後恢複良好,忘記自己鳴叫
習慣的公雞。韋氏卻忽然發現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和遠大前程,這種
堅定的決心使她在離開長安的黃昏,人人心灰意懶的時刻,依然死死
地望著長安的灰色遠影。她知道,自己與丈夫即將沒入命運的叢林,
但她已經下定決心:在她閉上雙眼,離開人世之前,必須要先等到武
則天的死訊。
這種強大的生命力,使她在房陵生活得虎虎生風,麵對丫鬟、侍從、
官僚、商販乃至雞、鴨、貓、犬,她都精神蓬勃,雙眸如星。她頂天
立地地生活,威風凜凜地驅動著狹窄的天地中她可以驅動的一切。李
顯倚在榻上,半睡半醒地度過清晨至黃昏的時間,望著她足不點地、
飛簷走壁地在房間內外穿梭。日落之後李顯昏沉入眠,而韋氏則麵對
銅鏡,仔細地查看鬢邊的白發,一一拔去。她對於衰老與平庸決死的
抵抗,使李顯多少有所觸動。當韋氏多餘精力無處泄耗,在庭院中揮
汗如雨種植牡丹、重現洛陽氣象時,李顯無法置身事外。即便他不再
相信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回歸長安,他也必須對韋氏口口聲聲稱呼的“陛
下”點頭答應。甚至在韋氏要求他表現出帝王風範時,他也隻得勉
為其難地上榻去,對那已現衰老的夫人身體表示親近。他忍受著妻子
精力充沛的擁抱,專心致誌地觀望窗欞上開放的牡丹,以期能夠滿足
妻子的盼望。在這些時刻,他能夠聞到一些代表死亡與衰老的,當他
的父親、已逝的高宗度過漫長的盲目歲月,回光返照時,身上的袍帶
散出的味道。他無法辨認這味道來自於自己或是妻子身上。最後,當
虛弱不堪的他仰望南窗星辰,喝著妻子殷勤烹就的團茶時,他還得對
妻子的話語不斷點頭。“回到長安,重新坐上顯德殿時,”韋氏說,
“我們要在庭前種滿牡丹,燃起這些檀香。這是為了要你記得,記得
我們在房陵的歲月,這是古代帝王必經的生活磨難。”
二十年後,當他重登帝位,再度撫摸顯德殿屬於聖上的桌案時,
李顯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妻子歇斯底裏的激勵,他也許早就在房
陵的潮濕、炎熱、蚊蟲、糜軟的飯食與不分明的四季中死去,屍體
沉入某一片渾濁的水潭。他像一匹被竭力抽打的老馬,從死屍、烏鴉、
樹枝與長矛遍布的戰場上舍命逃出,來到草原之時,已經耗盡了所有
的體能,他的臀部傷痕累累,雙腿已折,無能為力。理應陽剛雄健的
他在二十年間已經習慣了屈居和柔的一麵,而韋氏則像一棵不知蒼老
為何物的怪樹,枝葉蓬勃,不知疲倦。他沒有力量違背她的任何決定:
二十年間,他已經習慣了對她言聽計從。所有的藥材、香料、珠寶、
白銀與絲綢,都被搬到了她的腳邊。大明宮的床榻對他而言毫無區別,
一閉上眼睛,他還是可以聽見房陵的蟬聲,仿佛口中又流過枯澀的夏
日茶水。這些對他並無區別,他的身體像不再發芽的樹,徒留著高大
的軀幹。他隻想好好睡去,閉上眼睛之後的世界對他而言都一樣。
一如他苦幹風疾、盲目多年的父親高宗李治所說:
閉上眼睛,你分不清長安和江南。
李顯在擁有天下莫大權力之後,變得無欲無求,這大出韋氏的意
外:她發現李顯在擁有帝王的權力後,第一次使用便是拒絕了她同榻
歡好的要求。她一度懷疑李顯兔死狗烹,會廢掉她的皇後位置,但經
過多個夜晚的仔細觀察,她發覺這個男人確實已經疲倦至極。當磨
牙說夢話時,當朝聖上居然冒出了房陵方言。韋氏看到了自己的戰果,
她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戰勝了武則天,將這個男人從死亡的泥淖中拖
回了長安。可是,這種勝利卻又成為空虛的陰影。丈夫將權力輕易交
由自己分享,與此同時,決然地斷開了夫妻的關聯。
某一個春夜,武三思入宮奏事。李顯早已安眠,韋氏正襟危坐,
聽著瑣碎冗長的奏事。沒有人知道武三思是否故意,反正那一天,
平日聰慧果決的他,將一些無聊話重複了許多遍。殿上的燭換了一盞
又一盞,燈油續了又續。你當然可以禁止宮女們胡言亂語,卻難讓春
之夜鳥不發出聲音。暖風流動,香爐裏甜澀的煙讓人肌膚發膩。韋氏
眼簾沉重,耳邊武三思的聲音越走越遠。綿軟的疲憊繞著她旋轉,像
二十年來所有錯失的睡眠,一起來找到了她,她倦極了,身體第一次
回憶起它的衰老……他們也許說了一些關於季節、藥材和茶的閑話,
也許沒有……然後,武三思就得到了親近韋氏的機會。
具體的細節無人知曉,但從這夜開始,明月照臨的時候,武
三思會穿過宮廷的牡丹叢,來到韋氏的麵前。有時,武三思會遇到李
顯,在殿門口,一個即將踏入,一個負手走出。李顯會對武三思恭敬
的禮儀擺一擺手,獨自踏進月光裏。在他的背後,韋氏與她的寢殿迎
入了武三思,隨即關上殿門。
在韋氏與武三思那些靡靡之夜,有多少次,她能夠想到門外的丈
夫?這個答案,我們將無從知曉。她經曆了二十年的流放,對一個被
放逐的平庸帝子表達了二十年的忠誠與愛情,也許從與武三思相會的
時刻起,她已經下定決心,要讓曾經折磨她的命運,彌補她缺失的一
切。在那些昏天黑地的夜晚,她與她的情夫縱情聲色。在開初的時間,
她會在歡好時聽見房陵的鴉聲。後來,這些陰影逐漸消失了。她燃起
了有別於往昔的香火,抹上從未相識的妝容。她將房陵、丈夫以及流
放的歲月,那些雞鴨嗚叫、蚊蟲滋擾的昏黃季節,一起拋諸腦後。
隻有一次,在送武三思離去時,她與她的丈夫有過對話。當夜流
螢滑過漢白玉階梯,武三思甚至沒有點燈籠,便獨自離去。韋氏送到
太液池邊,望見她的丈夫,獨望著水中殘月。星漢落在池中,連綿如
珠光織錦。明亮的光芒使李顯的容顏複活了,他的側影回歸二十年前
初登帝位的模樣。韋氏知道要和他對話並不容易,但她決定嚐試一下。
她在星辰爛漫的池邊蹲下,對李顯說:
“在房陵的時候,我總是夢見,你做了皇上,就把我殺了。”
李顯似乎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韋氏是在對他,而非對著池水,
說出這句不祥的話。等他聽明白後,這個借著星光返老還童的男人說:
“我覺得,我一定會死在你的前頭。”
四
最終,這個夜晚沒有能夠成為夫妻感情重歸和睦的開始。一夜
睡眠讓韋氏忘記了這些對白。宮女們聰明伶俐,發覺了聖上與皇後
間不言而喻的秘密。有一些多嘴的女人有意無意,向韋氏說及一些男
人的姓名。這些男人無不長有花瓣般的手指、秋月般的臉龐,精通下
棋、飲酒、品曲、吟詩等風雅之事,夜半吹燭之後,他們更從心自如,
融入夜色的被衾如魚得水。武三思在神龍三年的小規模政變中死去,
卻並未妨礙韋氏繼續尋歡作樂。李顯依然會提起筆來,在妻子遞來
的奏折上署名按璽。老來的李顯成為晝夜顛倒的動物,像蝙蝠一樣,
白晝沉睡,夜晚觀看星空。當後宮陷入岑寂的時刻,他是最後一個遊
魂,在園林與池塘間散步。有許多內侍會手持綿紙燈籠,尾隨著他,
尾隨著唐朝的聖上,獨自在木蘭花園中散步。他會獨自對著流水自語,
或是折斷青竹在沙上寫字。他曾經撞見太監們互相調情,卻隻是擺
擺手不予過問。人們談論說,老之將至,也許李顯在追尋已逝父母的
足跡。即使夜雨浩浩,他也會撐著一把紙傘,在皇宮中夜遊。
這一切的結束,是在李顯重回帝位的第五年。他的夜遊症忽然
痊愈,開始懷戀夜間的枕席。當韋氏與安樂公主問及他睡眠良好的原
因時,他冷靜地拍打枕頭,說:“因為朕在枕頭裏塞了幹百合花瓣。”
為了方便睡眠,他自作主張,對寢殿與前廷加以裝飾。馬車轔轔,從
房陵運來了盆盆牡丹、歡叫的雞鴨以及久貯的香料。那些夜半前來的
男子現在裹足不前,無法再與皇後私通款曲,隻得去向喪夫的安樂公
主獻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