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的故事缺乏傳奇性,跟別的夏雨荷比,
她沒有孩子,沒有傳奇,沒有信物,沒有允諾。到後來,她都開始懷疑,
自己是不是被天子睡過。排隊自夏至秋,審核了無絕期,她又找不
到什麼證據。她想:算了,回去吧。
她回故鄉後,聽說京城有許多夏雨荷被證明是假的,但天子寬宏
大量,也未追究,給女人們分發了盤纏,遣送回鄉;也有許多夏雨荷
被證明履曆,於是天子也願意負責任,選她們入宮為妃,懷抱的龍種
也就當了皇子公主,與天子共享天倫。等等,等等。
幾年後,新朝起,舊朝滅。當朝天子率軍逃亡西奔,被叛軍九
重圍困。某一位夏雨荷趁天子醉倒,將他獻出,被封了一品誥命夫人。
新朝決定批判前朝天子的罪惡。那位一品誥命夫人於是哭哭啼
啼地說:前朝天子之罪惡,莫大於荒淫。當年哪,他可是用蠻力逼迫
她順從的。他把她扔在床角,自己獰笑著脫了靴子、脫了帽子、脫了
外袍,露出毛森森的胸脯,還有……百姓們聽得目瞪口呆,交頭接耳,
前赴後繼,觀者如山。
新朝廷找到了夏雨荷專門接待辦公室的記錄,把民間的、後宮
的夏雨荷一一召集。夏雨荷們紛紛口誅筆伐、身先士卒,演示了天子
如何虐待她們,如何侵犯她們,如何在少年時就流露出狼子野心,如
何上廁所不帶手紙,如何三天不洗澡,如何吃紅燒肉還打嗝,如何不
刷牙不洗臉隻拿鹽水往臉上一潑,如何要夜禦十女才滿足獸欲。這
些故事被新朝廷寫成評話,吟成詩歌,編成折子戲,還成了春宮圖
畫家的創作題材。夏雨荷和天子的故事,成了荒誕的色情笑話。許
多民間段子無處安插,都找到他們頭上去了。說者口沫飛濺,仿佛親
眼目睹;聽者目瞪口呆,聽得連連點頭。她在故鄉,紅塵滾滾裏聽這
無數風流傳奇。她也老了,青絲像天子當年踏過的青陌一樣,積起灰
白塵煙。時光像被燒掉的相思一樣一天天成灰,似乎一彈就走一吹
就散,但到最後,總有個形象如煙繚繞揮之不去。越到晚年,這個
形象越發真實:
晴朗的午後,花樹繁茂,天子白衣青驄,從門前走過。那時她在
為父親搗練,抬頭,恰望見天子從半敞的門裏投來的穿花繞林的眼神。
那一眼就定了魔障。至於之後他如何天天從門前過,如何找借口問她
父親買紗,如何與她後花園私會,她都忘記了。
隻有那一瞬間是無從忘記的。她當初,並不知道這少年之後會起
兵征戰、登基為天子、號令四海,不知道他之後會如何被傳說荒淫
無恥、到處留情,她也沒從他身上,看出什麼龍姿鳳表帝王之相。能
讓她念念不忘的,也隻是他最初,白衣青驄,隔著重門花樹,朝她遞
來的那一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