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
他的國家處於一個尷尬的地理位置。
在他麵前展開地圖,他會羞赧地把手指滑向一片無人的荒漠。那裏不存在豐沛的水源、茂密的林木,沒有群山,沒有大河,沒有芳香的植物,沒有出沒的猛禽。沒有任何值得大書特書的往昔,沒有絲毫值得掛懷的特征,就像一張沒有五官的麵容。
這個國家的政府和他的疆域一樣蒼白和茫然。當你要求參閱國家的史冊時,他們會告訴你,他們不懂得什麼叫做曆史。沒有任何記憶被流傳下來。每一代國民都在享用著屬於自己的生命,至於他們的前輩和後代,對他們來講並無意義。
他便是這麼一個國家的國王。
一個春天的黃昏,國王在磚石堆積成的王宮裏接見了一個旅人。這個異邦人緊張得瑟瑟發抖。如你所知,這樣一個荒涼偏僻的國家,難得能夠來一個客人。好客的衛兵在郊野中看到了這個人,不由分說地將之橫拖直拽到國王的座前。
這個異邦人留著黑色的長發,用白色的絲巾紮住。他身上穿著白色的絲製長袍,站在國王麵前,他仿佛耀眼奪目的貴金屬。慵懶的衛兵們自慚形穢的從他身旁走開,連國王都覺得很尷尬——看看自己灰色的麻布衣服,國王不得不承認,這個旅人比他更像一個國王。
最初的交談顯得艱澀很困難,因為國王發覺國家的母語體係如此簡單,以至於無法準確表達自己的意見,更無法讓旅人知會意思。在經過手勢、統一音節後,旅人展現出博學的一麵。他很輕鬆地順應了國王的發音,並且放鬆了情緒。國王用欽慕的目光打量著旅人,聆聽著他的說話。
“我來自東方,”旅人說,“正要去尋訪傳說中會唱歌的山穀,在那裏果實永遠鮮美、流水永遠清澈、陽光永遠溫暖、天空永遠蔚藍。我厭倦了我過去所在的帝國:繁雜的交通、腥臭的城市、爾虞我詐的人際關係、戰爭、欲望、禁錮。”
國王好奇地聽著,並不時看衛兵們:他們和他一樣,茫然地眨著眼睛。
“呃,冒昧的請問,”國王說,“交通、城市、戰爭、欲望、禁錮,這些東西真的那麼可怕嗎?”
“很可怕。”旅人鄭而重之的說,“陛下,像您這樣的國王是最幸福的:輕閑、自然、質樸,無為。這是人間帝國最好的姿態。沒有壓迫、欲望和邪惡的一切。”
國王感到很羞慚,因為他覺得旅人在諷刺他——這些被旅人鄙夷的一切,他的國家都不擁有。
“您怎麼能夠單身穿越沙漠呢?”國王問,轉了個話題。“您身邊甚至連食物和水都沒有。”
“我有一支筆。”旅人說,從袖子裏抽出一支竹管,尖端是白色的毛。國王貪婪地注視著這支奇怪的東西。
“這是東方帝國神話中的物件,無意中被我得到。依靠這個,我能夠畫出任何我想要的東西,而那件東西會隨即變成真的。”
“噢?”國王驚訝極了,“現在,能給我畫一棵仙人掌嗎?”
衛兵和國王注視著旅人的筆尖在空氣裏劃動。一棵仙人掌巍然立在了大殿上。國王的眼珠都快爆出來了。
“這這這,這就是說,隻要您辛苦一下,我們的國土,就可以遍布仙人掌啦?”
“這樣一來,我們的國土就成為綠洲了。”寥寥的大臣之一諂媚地說。
東方的旅人微微的皺了一下眉。國王沒有放過他這個細微的動作。
“您有什麼問題嗎,尊貴的客人?”國王說。
“沒有……隻是,為什麼要畫無數仙人掌呢?”旅人問。
國王想要回答他“因為我們的國家最美的植物就是仙人掌啊”。可是,某種奇特的思緒攫取了他的衝動,他微笑著,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
“啊,當然,我也希望能夠有一些別的……嗯,親愛的客人,您可以畫一些有意思的東西。一些淳樸的、美麗的、可以為我的王國增色的東西。我們固然很難給予什麼,但是善良和智慧如您,一定知道給一個貧窮的國家展示一些繁榮昌盛的景象,是何等的重要。”
“嗯,好的。”
國王隨著旅人走到了王宮外,麵對著荒漠和幾株愚蠢的仙人掌。日光灼熱,落到國王的臉上。國王皺著眉頭用手擋陽光。旅人看了一眼國王,然後信手一揮——一棵巨大的懸鈴木出現在了地麵上,那茂密的樹影,為國王和大臣們提供了陰涼。
“啊,這真美!這樣太好了!”國王興奮地喊道。
旅人揮舞著長袖,隨心所欲地描畫。懸鈴木一片一片地樹立起來,地上開始盛開爛漫的紫苑菊,香子蘭叢掩映在廣袤的草地上,群鳥開始在枝頭鳴囀,灌木叢的清香混合著風吹落的花瓣,在王宮的周圍蔓延。清澈的流水出現在林間,河底的圓石光滑得幾乎反射陽光。細碎的沙子不斷的在水中散開。草叢中開始有兔子和刺蝟出沒,鬆鼠的身影在樹枝間若隱若現。越過樹林,出現了起伏的山巒,奔湧的河流。山巒的青翠曲線漸行漸遠,向大地的遠方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