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公時,江國,黃國,小國也,在江淮之間。近楚,楚,大國也,數侵伐,欲滅取之;江人黃人患楚。齊桓公方存亡繼絕,救危扶傾;尊周室,攘夷狄,為陽穀之會,貫澤之盟,與諸侯方伐楚。江人。黃人慕桓公之義,來會盟於貫澤。管仲曰:“江。黃遠齊而近楚,楚為利之國也,若伐而不能救,無以宗諸侯,不可受也。”桓公不聽,遂與之盟。管仲死,楚人伐江滅黃,桓公不能救,君子閔之。是後桓公信壞德衰,諸侯不附,遂陵遲不能複興。夫仁智之謀,即事有漸,力所不能救,未可以受其質,桓公之過也,管仲可謂善謀矣。詩雲:“曾是莫聽,大命以傾。”此之謂也。
晉文公時,周襄王有弟太叔之難,出亡居於鄭,不得入,使告難於魯。於晉。於秦。其明年春,秦伯師入河上,將納王。狐偃言於晉文公曰:“求諸侯,莫如勤王,且大義也,諸侯信之,繼文之業,而信宣於諸侯,今為可矣。”卜,偃卜之曰:“吉。遇黃帝戰於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對曰:“周禮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享於天子之卦,戰克而王亨,吉庸大焉。且是卦也,天為澤以當日,天子降心以迎公,不亦可乎?大有去暌而複,亦其所也。”晉侯辭秦師而下,三月甲辰,次於陽樊,右師圍溫,左師逆王。夏,四月刃巳,王入於王城。取太叔於溫,而殺之於隰城。戊午,晉侯朝王,王享醴,命之侑,予之陽樊,溫原。攢矛之田。晉於是始開南陽之地。其後三年,文公遂再會諸侯以朝天子,天子錫之弓矢秬鬯,以為方伯。晉文公之命是也,卒成霸道,狐偃之善謀也。夫秦。魯皆疑晉有狐偃之善謀以成霸功。故謀得於帷幄,則功施於天下,狐偃之謂也。
虞。虢,皆小國也。虞有夏陽之阻塞,虞。虢共守之,晉不能禽也。故晉獻公欲伐虞。虢,荀息曰:“君胡不以屈產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於虞?”公曰:“此晉國之寶也,彼受吾璧,不借吾道,則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幣。受吾幣而借吾道,則是我取之中府,置之外府;取之中廄,置之外廄。”公曰:“宮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也。”荀息曰:“宮之奇知固知矣,雖然,其為人也,通心而懦,又少長於君。通心則其言之略,懦則不能強諫,少長於君,則君輕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後。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之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宮之奇諫曰:“晉之使者,其幣重,其辭微,必不便於虞。語曰:‘宴亡則齒寒矣。’故虞。虢相救,非相為賜也。今日亡虢;而明日亡虞矣。”公不聽,遂受其幣而借之道,旋歸。四年,反取虞。荀息牽馬抱璧而前曰:“臣之謀如何?”獻公曰:“璧則猶是,而吾馬之齒加長矣。”晉獻公用荀息之謀而禽虞,虞不用宮之奇而亡,故荀息非霸王之佐,戰國幷兼之臣也,若宮之奇則可謂忠臣之謀也。
晉文公。秦穆公共圍鄭,以其無禮而附於楚,鄭大夫佚之狐言於鄭君曰:“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圍必解。”鄭君從之,召燭之武;使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鄭君曰:“吾不能蚤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燭之武許諾。夜出見秦君曰:“秦晉圍鄭,鄭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鄭在晉之東,秦在晉之西,越晉而取鄭,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晉。晉,秦之鄰也,鄰之強,君之憂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資糧,亦無所害。且君立晉君,晉君許君焦瑕,朝得入,夕設版而畫界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取鄭,又欲廣其西境,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而利晉,願君圖之。”秦君說,引兵而還。晉咎犯請擊之,文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能弊鄭,因人之力以弊,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矣。”亦去鄭,鄭圍遂解。燭之武可謂善謀,一言而存鄭安秦。鄭君不蚤用善謀,所以削國也,困而覺焉,所以得存。
楚靈王即位,欲為霸,五會諸侯,使椒舉如晉求諸侯。椒舉致命曰:“寡君使舉曰:君有惠,賜盟於宋。曰:‘晉。楚之從,交相見也。’以歲之不易,寡人願結驩於二三君。使舉請間,君苟無四方之虞,則願假寵以請於諸侯。”晉君欲勿許。司馬侯曰:“不可。楚王方侈,天其或者欲盈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罰,未可知也。其使能終,亦未可知也。唯天所相,不可與爭,況諸侯乎?若適淫虐,楚將棄之,吾誰與爭?”公曰:“晉有三不殆,其何敵之有?國險而多馬,齊。楚多難,有是三者,何向而不濟?”對曰:“恃馬與險,而虞鄰之難,是三殆也。四嶽三塗,陽城大室,荊山終南,九州之險也,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馬之所生也,無興國焉。恃險與馬,不足以為固也,從古以然,是先王務德音以亨神人,不聞其務險與馬也,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若何虞難?齊有仲孫之難而獲桓公,至今賴之;晉有裏克之難而獲文公,是以為盟主。衛。邢無難,狄亦喪之,故人之難不可虞也。特此三者而不修政德,亡於不暇,有何能濟,君其許之。紂作淫虐,文王惠和,殷是以霣,周是以興,夫豈爭諸侯哉?”乃許楚靈王,遂為申之會,與諸侯伐吳,起章華之台,為幹溪之役,百姓罷勞怨懟於下,群臣倍畔於上,公子棄疾作亂,靈王亡逃,卒死於野。故曰:“晉不頓一戟,而楚人自亡。”司馬侯之謀也。
楚平王殺伍子胥之父,子胥出亡,挾弓而幹闔閭,闔閭曰:“大之甚,勇之甚。”為是而欲興師伐楚。子胥諫曰:“不可,臣聞之,君子不為匹夫興師,且事君猶事父也,虧君之義,複父之讎,臣不為也。”於是止。蔡昭公朝於楚,有美裘,楚令尹囊瓦求之,昭公不予,於是拘昭公於郢。數年而後歸之,昭公濟濮水,沈璧曰:“諸侯有伐楚者,寡人請為前列。”楚人聞之怒,於是興兵伐蔡,蔡請救於吳,子胥諫曰:“蔡非有罪也,楚人無道也,君若有憂中國之心,則若此時可矣。”於是興兵伐楚,遂敗楚人於柏舉而成霸道,子胥之謀也。故春秋美而褒之。
秦孝公欲用衛鞅之言,更為嚴刑峻法,易古三代之製度,恐大臣不從,於是召衛鞅,甘龍。杜摯三大夫禦於君,慮世事之變計,正法之本,使民道。君曰:“代位不亡社稷,君之道也;錯法務明主,長臣之行也。今吾欲更法以教民,吾恐天下之議我也。”公孫鞅曰:“臣聞疑行無名,疑事無功,君前定變法之慮,行之無疑,殆無顧天下之議,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負非於世;有獨知之虞者,必見謷於民。語曰:‘愚者晤成事,知者見未萌。’民不可與慮始,可與樂成功。郭偃之法曰:‘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聖人苟可以治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孝公曰:“善。”甘龍曰:“不然。臣聞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據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今君變法不循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議君,願君熟慮之。”公孫鞅曰:“子之所言者,世俗之所知也。常人安於所習,學者溺於所聞,此兩者所以居官而守法也,非所與論於典法之外也。三代不同道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知者作法,而愚者製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製法之人,不足與論治。君無疑矣。”杜摯曰:“利不百不變法,攻不什不易器。臣聞之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公孫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者不相複,何禮之循?伏犧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其時而立法因事製禮。禮法兩定,製令各宜,甲兵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古。故湯武之王也不循古,殷夏之滅也不易禮。然則反古者未可非也,循禮者未足多也,君無疑矣。”孝公曰:“善。吾聞窮鄉多怪,曲學多辯。愚者之笑,和者哀焉;狂夫之樂,賢者憂焉。拘世之議,人心不疑矣。”於是孝公違龍摯之善謀,遂從衛鞅之過言,法嚴而酷刑深,而必守之以公,當時取強,遂封鞅為商君。及孝公死,國人怨商君,至於車裂之,其患流漸,至始皇赤衣塞路,群盜滿山,卒以亂亡,削刻無恩之所致也。三代積德而王,齊桓繼絕而霸,秦項嚴暴而亡,漢王垂仁而帝,故仁恩,謀之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