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生煙陡然抬頭看向傅荊,依舊是從前模樣,煙青色長袍,幹淨樸素得沒有半點修飾,風盈長袖,清貴如仙。可她卻像是第一次見他,看得那樣認真,眼神複雜。
良久,她若有若無地輕笑,聲音嘶啞得發沉。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傅荊用力地握住傅生煙的雙肩,神情幾乎癲狂,“是平陽郡主,她想要一支生煙玉的簪子。她是端王爺的獨女,深受寵愛,若幫了她便能與端王爺交好。端王爺是聖上的親兄弟,權傾朝野,有了他幫忙,我離報仇便又近了一步!”
“生煙,你幫我,幫幫我!隻有你能幫我了!”
傅荊此刻發癡發狂的模樣絲毫沒有往昔的風華霽月,傅生煙閉上眼不去看他。
“傅荊,你知道嗎?為了生煙玉,我沒了一隻手。”
“生煙,那隻是意外。”
“對,隻是意外。”傅生煙的聲音極小極輕,轉眼變散在了風中。
她伸出右手將傅荊推開,認真地看他,眼裏盡是疲憊,“這是你的願望嗎?”
“是。”
“好,如你所願。”
她的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情感,幹淨如初春的雨,剔透如鬆尖的冰。傅荊覺得她的心好像變得遙遠起來,好像變得不再真切,他驀然一慌,立即伸手去拉她,卻被她閃身避了過去。
“你走吧,我累了。”
傅生煙說完後也不給傅荊答話的機會,返身離去,隻是她並沒有回房,而是從後門離開。幾乎同時,屋內的孟十三坐立不安,在不大的屋子裏踱來踱去,他等了許久也不見傅生煙回來,心中越來越慌,打開門也跑了出去。
傅生煙穿過熱鬧的街道往城外走,耳邊盡是些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聽說端王爺家的郡主瞧上了一個玉商?”
“什麼玉商,是此次賽玉會的魁首。叫傅荊來著,是個年輕人,長得很是俊朗。”
“那就是皇商了?可真是郎才女貌!”
“可不是!”
……
傅生煙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後幹脆跑了起來,她這些日子都不曾出門,不知道市井上竟有這些風言風語。對,是風言風語。
隻是,空穴不來風。
“生煙,我會和你成親,好好照顧你的。”
傅荊的話一遍一遍響在她的腦海中,他的聲音溫柔幹淨,卻洗不去她眸中的黑。
等到傅生煙停下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何時跑進了城外的林子。樹枝紛披,密密匝匝地遮住了天空,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濃翠下。葉子是綠的,幹淨的綠,發著光,好像被昨夜的雨水洗得點塵不染。細細碎碎的陽光篩過枝葉間的罅隙,覆上她的肩膀,灑下光斑點點。
傅生煙就這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好像已經化成了一尊石像。
時間漸漸流走,天暗了下來,枝葉也變得沒了光澤。黑夜好像一隻猙獰的怪獸,張著黑洞般的大口,將光芒一點一點吞吃幹淨。
那是一個沒有光的夜晚。
許久之後,她終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腳,尋了一個比較空曠的地兒坐了下來。她茫然地抬頭望著漆黑無垠的天,那天無星無月,如濃墨潑灑,那眼黑漆一片,如深深枯井。
她就這樣看著天空,眼中無晴無雨,無悲無喜。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然伸出右手將肩上那件素白的披風解了下來,緊接著又是那攏在身上的薄紗輕羅,最後是那件鵝黃色的襦裙。輕衣緩帶落了滿地,堆積成一朵鮮豔淒絕的花。
她上身隻裹了一件抹胸,露出雪白的雙肩,晶瑩如玉。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肌膚變得更加晶瑩起來,原本明豔的臉頰漸漸沒了血色,三千青絲也跟覆了雪似的,蒙上一層白色,遠遠望去像是一尊剔透的玉雕。
她從一個鮮活的人變成了一座靜默的玉雕。
純白如玉石的左肩漸漸生出裂隙,愈來愈深,一點一點擴張,斑駁龜裂。她的身體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半,一邊是瑩瑩粼粼的白玉,純粹無瑕;一邊是飽經風霜的殘像,開裂破碎。那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漸漸布滿她的整個左肩,玉石碎屑從上麵脫落。就在此刻,她的周身忽然被一道耀眼的白光籠罩,在那一片白茫茫中響起一道炸裂的聲音,山崩地裂般。
白光散去,傅生煙倒在地上,麵色痛苦地捂著左肩,四周全是碎石玉屑。她的左臂齊肩斷裂,整個左臂無影無蹤。傷口處露出斷裂的肩骨,雪白的顏色,沒有流下一滴鮮血。
白骨無瑕,像玉。
傅生煙趴在地上,臉色不再像剛才那樣痛苦,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模樣,可她雙眼緊閉著,沒有動彈,沒有氣息,像是死了一般。也不知她這樣趴了多久,四周都靜悄悄的,好像時間也隨著她的靜止而停了下來。
終於,她動了一下,極緩地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在頭頂上一陣摸索,她動作極慢,摸了很久才摸到那個東西──是一支玉簪,雪白的,沒有半點修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