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的母親和大姨
過了一年,也就是我七歲的時候,進了小學。學的是“小小貓,跳跳跳,小小狗,叫叫叫”和“大羊大,小羊小,調隻羊,跑跑跑”。不論是背書或默寫,我都是很輕鬆的。
但是,我媽媽病了。
因為爸爸長年不在家,媽媽帶著我和弟弟,過著孤寂的日子。她能吃苦,能勞動。生下我時,還不滿月,她就敲開冰,在灣裏為我洗尿布。可能是生活條件差,衛生條件差,她積下了病。但她頑強地生活著,家裏、地裏的活,她全幹。
我的外祖父住在荊山,離李集十裏路。每逢耕種的季節,他便趕著一頭牛到我家來,幫助把莊稼種下去。在收割的時候,我爸爸從官山趕回來,他和我母親一起把莊稼收下來,借一家姓賈的牲口和場院把糧食打下。而後報答這家姓賈的人家,是我母親替他們家喂兩個月的孩子。後來我才知道,有一個姓賈的和我同年的孩子,從我母親的懷裏分走了我一半奶,而他的弟弟,也從我母親身上喝了我弟弟的一半奶汁。操勞和清苦的生活,使我母親病倒了。雖然我已懂得體貼母親,但有時卻無意地折磨了她。那是我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學校裏要每個學生都統一地做一套製服,用料是灰色的“自由布”,價格是每套大洋二元。我回到家裏跟媽媽要錢:“媽,要兩塊錢,做製服。”媽媽躺在床上,她不懂為什麼要做製服:“做什麼製服呀?”
“就是做褲子褂子,老師叫做的,每人交兩塊錢,學校給做。”
“俺不做。”
“不做,老師不願意。”
“沒有錢呀……”
我也知道家裏窮,沒有錢,可是不交錢,老師逼得緊,再說,全班的同學都穿製服,就我一個人不穿,也難看呀,我倚在門上哭了起來。
媽媽也哭了,她發急,要打我,可是躺在床上,無力下來。
聽見我們娘兒兩個都哭,我的大姨過來了一大姨聽說我母親病重,是專門從泗州趕來侍候妹妹的。“哭什麼呀?”大姨扳著我的頭。“做製服,老師叫拿兩塊錢做製服。”我邊哭邊說。
“做什麼製服呀,這孩子真是,兩塊錢……唉!”我媽皺著眉。
“你上學去吧,跟先生說,俺不做。”大姨柔聲地向我說。
我的頭頂著門框,哭著不走。我也委屈呀,怎麼就我不做製服呢?我也是個學生呀……
媽媽又氣又急,不斷地喘息著,要下床來打我。“快上學去吧,別晚了。”大姨一邊催我,一邊又把我媽按住,“不做就是了,看你急成這樣幹什麼媽媽向床上一躺,又無聲地哭了起來,我看見成串的淚順著她的臉向耳邊流。媽媽呀,我哪兒知道你的痛苦呢?你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別的孩子一樣穿著整齊的製服嗎?可是,你難啊!
大姨一邊看看我,一邊看看我媽,停了一會兒,她把我拉到院子裏,從裏邊的衣袋裏掏出兩塊銀元遞到我臉前,小聲說:“拿去吧!”
見了錢,我反而遲疑了。我看看大姨的身上,她的褂子和褲子全是補了的,再抬眼看看她的臉,她的前額上布著皺紋,兩隻眼紅紅的,因為沙眼,睫毛向內倒著,眼珠不太明亮,眼角上噙著眼淚,可她是那麼慈祥。
我搖搖頭,不去接那兩塊錢。“拿去吧!”大姨又把錢向我麵前推了推。“不!”我想起大姨也不比我們富裕,這錢全靠她織發網換來的,我把錢拿走了,她用什麼買絲線呢?我不想做製服了,但我又怕見老師,便說:“我不做製服了,不上學了。”
“別,別!”大姨把錢塞在我手裏,“別再惹你媽生氣了,快上學去吧!”大姨一邊哄著,一邊推著,把我送出大門。
兩塊銀元交給了老師,我做了一套灰色自由布的學生裝。
過了幾天,我從學校裏穿著這身製服回家,到了家門前,卻不敢進門。後來是大姨看見我,把我拉進門的。她把我推到媽媽麵前,讓媽媽看我的新製服。我以為媽媽要打我罵我的,站在床前怯生生的。媽媽看著我,眼睛亮了亮,沒打我,也沒罵我,拉起我的手,嗚嗚地哭了。
漸漸地,媽媽的病更重了。她很瘦,兩隻眼睛枯陷下去,我甚至有點兒怕看她。可是媽媽卻更加要看我,每逢放學的時候,她都要我到她床邊站一會兒。一天傍晚,放學回到家裏,見我大姨跪在門後,她麵前的小方凳上放著一個香爐,香爐裏插著一炷香。她見我進門來,忙拉過我,叫我也跪下。我懵懵懂懂地跪下,抬頭向牆上看,見牆上貼個紅紙條兒,上麵寫著幾個字。
“磕頭!”大姨向我說。我磕了個頭。
大姨又說:“說,保俺媽媽平安。”我說:“保俺媽媽平安。”
大姨又叫我磕了個頭,她也磕了個頭,便拉我起後來,我知道這是大姨求來的什麼神,讓它保佑我媽媽的。
我的大姨比我媽媽大五歲,在我媽十歲時,她們的母親死了,我的外祖父後來又續娶了一個妻子。這位續弦待前房女兒不很好,我的母親是在我大姨照料下長大的,所以姊妹倆感情非常好。
一個晚上,我聽院子裏有嚶嚶的哭聲,我走過去看,原來是大姨一個人在那兒啼哭。“大姨。”我低低叫了一聲。大姨哭著把我攬在懷裏:“你媽怕不行了,孩子,你媽是個苦命人,受了一輩子苦啊……”我也哭了,麵前呈現出模糊的恐怖。不久,我父親回家了,還來了一些人,是來給我母親辦後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