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湯說起

法國人進餐先喝湯,中國人用膳後喝湯。就拿鄙人來說,午吃麵條完了,必喝一碗醋湯,晚吃米飯既畢,定喝一碗菜湯。那碗湯是高潮,是膳食之外的添益。無此添益,我也飽了,但不幸福。須得有此添益,方稱羲皇上人。請看這個益字,正是那一碗湯。皿mǐn 象碗形,高腳,侈口。皿盛水,一碗湯。水橫置碗之上,這樣書寫方便,而且美觀。那碗湯既然是膳食外的添益,所以益有增添之義。凡物增添則豐饒,所以《說文解字》以饒訓益。學問長進,也叫進益。好處增多,就是有益。飯後一碗湯能孳生出這麼多意思來,當初造益字時,恐怕想不到吧。

益字又加水旁成溢,水就漫出來了,好事變成壞事。江河橫溢,要淹死人,益成為害。不過也有例外。舊時商家一批貨物賣完後要盤點,除去利潤,還多賣出錢來,例如食鹽百斤零賣,賣出一百一十斤來,謂之升溢。食鹽不會繁殖。所謂十斤升溢,短斤少兩造成。升溢多賣錢款,供店員打牙祭,皆大歡喜。與溢同音有鎰。古代動稱“黃金百鎰”,可知鎰為重量單位。從前十六兩算一斤,二十兩算一鎰。為什麼叫鎰呢?較之一斤,多出四兩,有所添益,所以叫鎰。

與益同義有滋。《說文解字》:“滋,益也。從水茲聲。”茲字從草,義為草木生長繁殖,體積變大,數量增多。變大增多也就是益。這個茲字上麵是草(卄),下麵是畫兩個細胞各自分裂,一分為二。古人沒有顯微鏡,怎能目睹細胞一分為二?是的,不能目睹。何必目睹?他可以猜想嘛。這個細胞分裂是一幅想象圖,但也是一個字,就是幺字。茲字下麵二幺。二幺一幺相同。寫成二幺,好配上麵草頭,正如幽字,寫成二幺好配山之二穀。還有一個幾字繁體,上麵也是二幺。不論一幺二幺,意思都是微小。《莊子·至樂》說最早的生命起源於幾——一種能分裂繁殖的單細胞生物。幾即幺的另一名稱。語詞幾乎,口語差一點點兒,來自微小一義。

濕字繁體,上麵也有二幺幺。這是篆文隸變致誤所造成的混淆。隸變之前,濕的篆文從水從土絲聲。簡體絲字看不明白。繁體一看即知是兩束絲,每一束絲都已絞紮,絲頭在下。可見繁體濕的二幺實乃絞紮了的絲束,非訓微小之二幺也。繁體濕字以水加土表示潮濕,而以絲為聲符。金文濕字還有兩個橫置的工,那是晾絲的架子(在甲骨文則是三根橫竿)。

物濕則滑。滑,從水骨聲。骨讀huá ,古音。今人所寫“水流汩汩”就是水流嘩嘩。汩,今音gǔ,同骨,古音huá。王安石妄解字,說:“波者水之皮也。”蘇軾問:“然則滑乃水之骨歟?”皮骨皆聲符,不參與字義。王安石著《字說》,可惜找不著了。

與濕義近有淫。久雨曰淫,初無惡義。淫字篆文從水,右旁是聲符。推測起來,這個右旁可能是淫字的古寫。上麵那個爪,非爪也,應是甲骨文雨省掉三點。下麵人立土上,就是停的古字,作聲符用。字義隻是久雨。舊說雨三日以上為霖,與此義同音近。凡雨,霑足正好,久了有害禾稼。所以加水旁而作淫,表示所作過度。男女過度而且胡來,謂之淫亂,遂具惡義。

犬與從犬諸字

犬尾上翹,是其特征。孔子說:“視犬之字,如畫狗也。”許慎說,有懸蹄的方可稱之為犬。懸蹄,俗呼飛爪,為已退化之蹄爪。無懸蹄的便是狗了,以此區別。推想狗先被人馴養,用來警夜。狗善吠吼,所以名狗。狗吼古音可通。犬保留更多的野性,而特長於嗅覺。鼻嗅的嗅,古皆作臭xiù 。臭字上自(鼻)下犬。犬鼻善嗅,用於狩獵(簡作獵 )。獵字從犬,右旁聲符讀liè,是形聲字。做聲符讀liè的這個字是何意思,所象者何,有必要深究之。原來就是子字金文變形。甲骨文子頭留胎發,手臂爬行。金文加添軀體雙腳。古人講究十二生肖,子既屬鼠,所以頭下改作篆文鼠形。這樣變形弄得麵目大改,認不得了。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子字。子古音lǐ 近liè,就是獵字右旁,做了聲符。

獵則有獲(簡作獲)。獲字從犬從又,手牽獵犬。頭長毛角的佳音huò ,做了聲符。佳的這個民角被誤書為草頭。簡體跟著錯成草頭,給人印象,以為打獵草下。這個字大不通。

羊合羣,犬尚獨(簡作獨)。犬對主人盡忠,但是難以容忍同類。這樣釋獨方便。不過當初造此獨字,卻是專指古蜀國傳說的一種怪獸,名獨穀獸,見《山海經》。川北鄉間舊有送獨穀獸歸天的儀式,少時見過,印象深刻。

兩犬監守一言,為獄(簡作獄)。此非以言治罪。夾在中間的本該是辛字。為了獄字字形結構勻稱,辛添口成言,變長了。篆文言字上辛下口。辛象雕刀形,就是鋟。鋟刀給罪犯蠡麵用,此易黥刑。所以,鋟刀夾在兩犬中間,代表罪犯,這樣造成獄字。

羣犬追逐,跑得風快,這就叫飇(簡作飆)。古寫為三隻犬。實際用於文章中,往往加風(簡作風)成飇biāo。龍卷風亦名飇,緩讀之則分為扶搖二音。所以《爾雅》:“扶搖謂之飇。”蜀人形容賽車高速,說:“好快,一飇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