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還不懂母親那番話的意思:
“崇明,無論以後變得怎樣,你都要照顧好自己。”她從瘀青斑駁的臉上擠出一絲生硬的笑容,“答應媽媽,好嗎?”
我抵不住她那期待的眼神,點了點頭。
“還疼嗎?”她的指尖劃過我火辣辣的臉龐。
“嘶~”我倒吸一口涼氣。
“別怪爸爸,他隻是心情不好,都是媽媽不好……”她再也刹不住眼中打轉的熱淚,泣不成聲。
我不禁捏起拳頭:“混賬東西!”
……
坐在偌大的教室裏,享受著沐浴全班同學眼光的滋味,完全不覺得有一絲自豪,反倒盡是恥辱。
他們時不時對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們在那嘀咕什麼,畢竟我臉上的瘀塊著實招搖。
“哎喲媽呀,這是誰啊,忒慘了吧,嚇老子一跳。”
鄧強繞著我打量了一番。
“咦,這不是咱班的學霸大人嗎?”
“咋被整成這熊樣了?誰啊?不怕你告老師嗎?”
四周爆發出一陣陣刺耳的笑聲,鄧強那張猥瑣的笑臉顯得格外刺眼。
“誰啊?你告訴我唄,我回頭幫你削他去。”鄧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儼然一副自來熟的樣子。
鄧強是我們學校出了名的攪屎棍,成天跟著那些不學無術、惹事生非的不良們瞎混。
像他這種小癟三,我都懶得搭理,沒好氣地甩了一句:
“滾”
他一把揪起我的衣領,用下巴指著我的臉:“嗎的,被打了一頓你還牛氣了蛤?你咋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被扁熟的豬頭都焦成啥樣了。”
我凝視著他,突然回想起,昨晚那混賬也是這樣拎著我,也是這樣用下巴指著我。
此時此刻,在我的眼前,混賬的臉竟與鄧強的臉重疊在了一起。
我不禁陷入了回憶的泥潭,昨夜的一幕幕從記憶深處噴薄而出。
那是個寒蟬淒切的夜……
一個酒氣嗆鼻的醉漢正拎著一個病怏怏女子並對她拳腳相向。
女子沒有哭喊,也不掙紮,隻是緊閉雙目,任由淚水滑過淤青斑駁的臉頰。
醉漢不停地搖晃著她遍體鱗傷的身子,宛如夜風中搖曳的火苗,曳曳欲熄。
“老子那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坑老子?啊?你說啊?你倒是說啊?”他憋紅著臉逼問,一拳接著一拳毫不客氣地朝她麵門呼嘯而去。
我抱著他的腿,淚水和鼻涕混雜在一起,用嘶啞的哭腔乞求著:“爸,你別打媽了;爸,你要打我吧;求你了,你別打媽了;我求你了,你打我吧;爸……”
沒錯,眼前這個衣冠不整的醉漢正是我的父親,不,他不是我的父親,更不配做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死了。
我叫李崇明,父親李敬天,圳城擎天集團的掌舵人。
在我的印象裏,父親如山般矗立,頂天立地,我總要把頭抬得很高才能望到他氣宇軒昂的臉。
他待人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非常非常非常疼愛我的母親——沈慕雪,我從未見過他們像其他夫婦那樣吵架。
我曾有個溫馨的家庭,也從未想過,有一天它會變成噩夢,烙在我靈魂的深處,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幽然滋生出的夢魘,徘徊在我的身邊,折磨著我。
一個多月前,父親走私被捕,母親四處奔波找關係,傾家蕩產終於將其保釋出來。
他回來了,可我的父親,卻死在了拘留所裏。
那天,我回到家,發現家裏一片狼藉,連盤掛在大廳之上五米多高的吊燈也被砸了個稀巴爛。
母親癱坐在地上掩麵哭泣,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她流過一滴眼淚。
到了夜裏,他是帶著嗆鼻的酒氣回來的,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他喝醉的樣子。
那是我不願見到也不願回想的樣子。
那晚,我第一次目睹了他如何殘暴地對母親揮出拳腳。
直至昨晚,我目睹了他第27次肆虐母親,我恨他,但在後來很多年裏,我卻多麼渴望他能對母親施暴第28次、29次,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哪怕永遠不要停,也好。
但是沒有,僅僅27次,再也沒有了。
他落在她身上的每一拳,都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頭,一拳一拳地,直到第27個夜晚,我的理智終於被砸得麵目全非。
那一刻,我的腦子裏有個聲音一直在喧鬧不停: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
……
我揩掉了不爭氣的淚水,衝進廚房裏拿出了一把水果刀,顫顫巍巍地指向他,歇斯底裏地咆哮道:
“混賬!你放開我媽!”
那一年,我八歲,第一次拿刀對著最親的人。
從他眼睛的倒影裏,我第一次看到了如野獸般麵目猙獰的我,也看到了他們的震驚以及他的恐懼。
他怕了,停下了揮舞的拳頭。
可下一秒,他的酒勁上頭,鬆開了她的領子,臉上掛著一種近乎偏執乃至瘋狂的笑容,不顧一切地朝我衝了過來。
我突然感到害怕了,不知所措,直至我手上的刀被他輕而易舉地一腳踢飛。
還沒等我緩過來手上的痛勁,他就已經拎著我的衣領把我拎了起來,一拳拳毫不留情地朝我臉龐轟來,每一拳都像卡車撞在臉上。
劇烈的疼痛麻木了一切,包括恐懼,同時也讓我喪失了對身體的掌控,我沒辦法把拳頭舉起然後砸在他那張欠揍的臉上。我隻能咬牙切齒,怒目而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