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耳光響亮(1 / 3)

耳光響亮

中篇小說

作者:天燈

天燈,本名劉宏偉,男,1977年生。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研班(主編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曾獲全國冰心散文獎、全國孫犁散文獎一等獎等獎項。著有《紅塵醉語》《邂逅拉薩》《旅痕》等各類文學作品十餘部。《漫步銀錠橋》《拉薩的黃昏》等多篇散文入選全國高考模擬考卷及上海市、北京市等省市高中畢業會考考卷。現居北京。

1

“不做也做了,你想咋地?”

明天眼淚花花地別過頭,虛張聲勢地瞪著眼前的男人,半年前還素不相識,如今每晚都在自己白花花的身體上爬上爬下,還敢時不時地衝自己發脾氣。難道自己的下半輩子,就交給了這樣一個來自鳥不生蛋龜不拉屎的僻遠山村的農民?她的心髒莫名地抽搐了一下,腳趾緊摳,手指彎曲,指甲死死地紮進了肉裏,陌生的恐慌潮水般淹沒了她。

“殺人不償命嗎?你試個給我看看?誰幹的誰就得承擔後果!”

丫丫個呸的,明明幹了爛屁眼兒的事情,還想賴掉不成?不是所有的“鳳凰男”都低三下四的。危鋒紅著眼珠子,怒視著眼前的明天,傷心的程度遠遠超過憤怒。一個自己用尊嚴換來的女人,傷疤還沒好就站到了仇人一邊,能不讓人急火攻心嗎?要是按村裏的老規矩,這樣的女人,早就被塞進豬籠扔江裏喂王八了。舍了一把好米,卻偷了隻瘟雞,這買賣虧得心慌。

“又不是他們幹的,你要他們咋辦?我早就跟其他親戚斷絕了往來,但他們就我一個女兒,要斷絕往來,我真的做不到。”明天的話,一半抗辯,一半委屈。餘音未散,豆大的淚珠終於奪眶而出。她對自己不爭氣的眼淚無能為力,危鋒仿佛掌控著它們的閘門開關,想讓它們啥時候滾出來就滾出來。

“不是他們幹的?你騙二傻子啊?知道啥叫教唆犯不?不知道沒關係,書房的電腦開著,自己去穀歌一下!就一個女兒咋啦?你沒聽過那句‘嫁出門的女兒潑出門的水’嗎?不幹人事兒的父母配享受兒女的孝順嗎?不是我要他們怎麼辦,而是他們自己認為該怎麼辦?當沒事兒發生?我開始懷疑連你都參與了,幫著那幫龜孫把那根恥辱的鋼針紮進你老公的心髒,很過癮吧?”

“我沒有……”危鋒最後那句話殺傷力太強,明天哽咽著,無力還擊。

“你以為老子好欺負是吧?要不是想著還要一起過下去,老子早就打得那幫狗東西滿地找牙了。你要不想跟我過了,說一聲就是,我絕不攔你。你我要不在同一屋簷下過了,你看我咋個找那幫雜碎找補回來……”惡狠狠的話,子彈一般從危鋒嘴裏射出,眼裏的血絲更濃密了……

一個淚流滿麵,神情哀怨;一個怒發衝冠,憤憤不平。明天很委屈,替自己的爹媽,更替新婚的丈夫;危鋒巨惱怒,為自己的屈辱,更為新婚妻子的立場不穩。此前至少還堅定地站在自己這邊,現在開始越來越偏向“壞人”那邊了,大有同流合汙的趨勢,這還了得!

隔三差五的這種爭吵,早已令兩人心力交瘁。而禍根卻並不在場,間接攪事兒的嶽父嶽母,盡管這稱呼兩個月前就已經從危鋒的嘴裏變成了“那邊”“他們”“那些人”。此刻,八成又在開心地伺候家裏的兩條哈巴狗。還有那場傷害的直接肇事者,明天的姨媽姨父,此刻指不定躺在哪裏涼快舒服呢。想到這裏,危鋒在心裏恨恨地罵了句:“日你們先人”。

爭吵時,彼此都恨不能把全世界最惡毒的語言射向對方,巴望著一句話甚至隻需要一個字,就能把對方徹底擊倒。一旦吵完,看著滿臉委屈可憐巴巴的明天,危鋒心有不忍,走過去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心疼不已。心頭的恨,越發重了。妻子是無辜的,卻不得不承受親友作惡的後果;自己是受傷害的一方,卻承受著那場屈辱帶來的持續傷害,不斷地造成彼此間新的傷痕。而最應該承擔後果的那些人,卻在遠處幸災樂禍地觀望著。

拿得起,放得下,大丈夫所為,可有些事情,比如做人的尊嚴,再大的丈夫,也很難做到說放下就能放下。能忍胯下之辱的,曆史上隻有一個韓信,而且隻忍了一次,不用隔三差五麵對那個讓他鑽胯的人。

“我們還能過下去嗎?我感覺有些過不下去了,太難了,嗚嗚……”哭,似乎成了明天的“招牌菜”。

“沒事兒,寶貝兒。沒事兒,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關鍵是你不能站錯了隊,要分得清是非黑白,不要老想著跟那些二五不分的主紮堆兒。咱們以後千萬別再提這件事情了,老拿別人的過錯來懲罰自己,是巨沒腦子的二逼行為。我們一定要幸福,一定要過好我們的小日子,這樣才不會中了那幫惡人的圈套……”危鋒的話,苦口婆心,更像是在跟誰較勁。

這幾句吵完後的對白,已經成為一個標準模板。按往常規律,兩人會就地在沙發上抱團,或者拉扯著到臥室,纏綿一番。明天的溫存帶有明顯的歉疚,而危鋒的剛猛,則更像是帶著恨意的報複。每次幹那事兒時,他的腦海中就會不停地轉換那幾張令他咬牙切齒的嘴臉,就會冒出“幹死你丫的”的念頭。明知邪性,卻無法控製。

“一個受害者加諸另一個受害者身上的傷,可以把一個人活活燒死”,不知道老魏在哪裏學到的這些說道,反正,啥話經過他的嘴一念叨,立馬飄起一層深刻的油珠,稀疏,卻無限亮眼。

今天並沒有按往常的程序進行,兩人正傷心難過地擁抱著,還沒到鬆褲帶的時候,嘭嘭嘭的敲門聲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明天趕忙攏了攏頭發,危鋒伸手幹搓了一把臉,強打精神,起身去開門。

2

“頭兒,我剛采摘的櫻桃,你看,個兒多大多新鮮啊!拿點兒過來給你們嚐嚐。咦……嫂子呢?”門閂剛一鬆,刀璿就擰開門麻溜兒地擠了進來,托著一盤紅豔豔的櫻桃,示意危鋒接著。

自從三個月前刀璿租了樓下的一居室後,總是隔三差五地上樓來送東送西,蹭飯之餘,還帶著某種隱晦氣息。現在的小姑娘,很少有做飯的習慣。

白色的超短裙下,白皙修長的大腿一覽無餘,高翹的臀部和豐滿的乳房一前一後地烘托出呼之欲出的效果,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披散在後背和肩頭,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如蘭似麝的氣息。眼前的刀璿,完全符合林兵眼裏的極品美女:“腚大腰細奶子圓。天使麵孔,魔鬼身材。這樣的極品,恐怕連陽痿也能曇花一現了。”這個林兵!危鋒諱莫如深地扯了扯嘴角。

“哦,你嫂子在臥室,有點兒不舒服。”危鋒邊支應著,邊伸手接過托盤,出於男性的本能,眼前的女子令他肢體酥麻,喉頭緊縮,艱難地吞咽了幾口唾沫,想起了總是被後人張冠李戴地扣在老子頭上的告子的那句“食色,性也”。

好幾次在夜裏,危鋒在夢中按照自己的方式,把刀璿痛痛快快地給辦了。要不是始終謹記“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敢保證兩人如此朝夕相處下去,自己還能守住那根紅線。老魏的話講得更直白,“再牛×清高的男人,隻要下麵那根筋還沒斷,見到美女照樣流口水……想想可以,這年頭,不意淫的男人都不是純爺們兒。可一旦真吃了窩邊草,就得小心後果了。”

兩人說話間,明天推開臥室的門走了出來,衝刀璿微笑著點了點頭。當她的目光掠過刀璿的胸脯時,眼神一黯,旋即瞟了危鋒一眼,發現危鋒正看著她時,很不自然地低了低頭。

危鋒似乎能讀懂明天的心思,快速走了過去,把手中的托盤放到茶幾上,伸手攬著她的腰坐到沙發上,同時招呼刀璿也坐下。從相識的第一天,危鋒就看出了明天因自己胸前的“飛機場”效果而缺乏自信。

“嗨,現在的女孩子,不是營養不良,就是死命減肥。那些大奶媽八成都是注射的矽膠,很危險的,自己遭罪不說,還連累孩子喪失了享受母乳的機會。你想想,誰敢讓自己的親生子女吸矽膠啊?再說了,胸大無腦,智商都不高,乳房大還容易得乳腺癌呢……”無論危鋒找多少說辭,無論如何強調自己並不在乎女人胸口那兩坨肉,明天依然很不自信,尤其是在麵對刀璿這樣火辣辣的大胸妹時。

刀璿一眼就看出了不對勁兒,明天的眼睛雖經過簡單處理,但紅腫依然明顯,說了聲“頭兒,嫂子,今天中午我不是來蹭飯的,就是拿點兒新鮮的櫻桃給你們,一會兒我還得出去呢”,轉身開門離去了。關門時,還故意裝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討好地朝危鋒眨巴了一下眼,勾得危鋒又一陣心癢癢。

明天看著刀璿的背影,臉上的表情甚是複雜,女人看女人,根本無需眼睛,聞聞氣味兒就知曉來路了。何況,刀璿對自己老公的虎視眈眈表現得如此顯而易見。她靠在危鋒的臂彎,看起一部香港泡沫劇來,看多了,也就得出個結論:文化人,假招子特別多,隔三差五憂啊愁啊的,特別事兒逼,很少有不背著老婆偷腥的。她很清楚,自己並不屬於危鋒中意的風月型女人,何況三K公司一直有不少小姑娘暗地裏喜歡著他。女人,一旦有了自知之明,立馬會變得無堅不摧了。

“幹啥我都不管你,但你不能讓我知道,不準帶回家,不準給我染髒病!”這是結婚前,明天對危鋒交的底。

此刻的危鋒,眼睛盯著電視屏,心頭卻神思飄忽,陷入了糾結的回憶中……

3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驟然響起,吵嚷的現場瞬間陷入了短暫的死寂,猶疑?意外?驚詫?震驚?旋即,人群陷入又一輪更嘈雜的吵鬧。

誰?等危鋒扭頭看過去時,一道人影快速地閃到了一旁的人群後,臉上是小人陰謀得逞後的標誌性奸笑。大概是擔心醒過神來的危鋒還手,躲在人群後隻露出了半張臉,一副小心翼翼的防備架勢。那張臉,危鋒並不熟悉,隻是在明天的姨姥家見過一麵。趙白雪,明天的姨媽,老公犯事兒前在一家菜市場販賣豬肉。

趙白雪身旁的金絲,臉上飄過一抹勝利者的開懷微笑。當她碰到危鋒的目光後,神情一怔,像正光著溝子蹲在野地裏拉屎的人,突然聽到有找屎的野狗靠近時一般,把那抹舒暢的笑硬生生地憋在了半道兒,嘴裏有氣無力地衝趙白雪冒了句“你幹啥呢,幹嘛打人呢”,聽不出絲毫責備的意味兒,反倒暗藏著一絲歡欣。像是在故意敷衍四周投射來的驚詫的目光。這就是金絲,明天的母親。

趙白雪脫口而出:“我還不是為你嗎?你的事兒不就是我的事兒嗎?你前幾天找我說啥來著?教訓誰來著?全忘啦?”直接把金絲欲蓋彌彰的預謀掀了個底兒朝天。

金絲臉色尷尬地站在原地,擔心這個口沒遮攔的叫賣了一輩子豬肉的表妹說出更多的事情,沒敢繼續接茬兒。很明顯,兩人平日裏的交往就不在一個氣場,一方對另一方具有絕對性的壓倒優勢。

疼?用“懵”更精確,誰會在自己的婚禮上防備著被人打呢?整張左臉先是火辣辣一片,隨後漸趨麻木。危鋒用舌頭頂了頂,連口腔黏膜都破了,明顯地腫了一圈兒。鼻腔竄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這一記耳光的力度,可想而知。

意外、震驚、憤怒,並未讓危鋒失去理智,好男不跟女鬥,不管任何情況下,打女人都不是純爺們兒幹得出的活兒,這是他做人的底線,更何況對方是明天的姨媽。要是找補還手,一巴掌拍掉的很可能是自己跟明天的未來。當時的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即便自己硬生生吞下這份屈辱,他跟明天的未來,照樣會因此陷入一場萬劫不複的災難。

明天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不知是跟危鋒一般被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震懵了,還是原本就是這場變故的參與者?這是危鋒事後回過味兒來的猜疑,像一根病秧子,不死不活地杵在心尖尖,眼看就要徹底完蛋了,卻始終吊著一口氣,冷不丁還強起頭來喘上一陣子。

4

出售花鳥魚蟲的跳蚤市場,人群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觀著一隻正在縮頭的大海龜,危鋒亂麻一團的腦海,逐漸定格成一幅這樣的畫麵,此刻的他,就是那隻正在縮頭的大海龜。

空曠的大廳裏,明明隻是一個人在叫囂,耳朵裏卻響起一片嗡嗡聲,陌生、混雜,悉數出自明家的親友,他們一個個臉上萬紫千紅、神采飛揚。

危鋒這邊兒,不多的幾個親友,除了三哥危南外,餘下的幾個人全部都是老弱婦孺,來自僻遠的窮山溝,早被眼前的陣仗嚇懵了,零落地散在外圍,臉上寫滿怯懦和無助。在他們的心目中,洛城,如此繁華的大城市,明家的人悉數都是在教育、文化單位上班,那素質,還不得崗崗的?誰會想到如此高素質的文明人,居然會無中生有地故意找茬兒在婚禮上打人,而且打的還是今天的主角新郎官。打完人還不消停,還繼續逼人道歉。要是還在村裏,早掄鋤頭劈這幫混賬東西了。

人生,真是詭異啊!突然有一天,就會跟一幫陌生人產生千奇百怪的聯係,一如走夜路時,一不小心粘上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黏糊得你恨不能立刻脫個精光,衝個熱水澡,裏裏外外整個幹淨。再大的蜘蛛網都好清理,人生,卻不能放到水龍頭下衝洗。比如此刻,就有幾張蜘蛛網,粘連著各種令人作嘔的穢物,劈頭蓋臉地兜了過來,而危鋒,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

要不是因為明天,借趙白雪十個膽兒,恐怕也沒有勇氣動手打人,打一個下轄四五家大型報刊的文化傳媒集團的運營總監,一個管著數千人的“頭頭兒”,是件需要足夠勇氣的活兒。就憑她下崗前在國有屠宰場殺豬洗下水的那點兒底氣,顯然是不夠的。盡管殺豬需要的技巧,遠遠高於殺人。

在物欲橫流的當下,精神上的貴族早已經不複存在,即便提及,也如同一個蹩腳的笑話。再彪悍的草根,即便麵對最虛弱的權勢,都會忌憚三分。用老魏的話來說,“欺軟怕硬,是人與生俱來的劣根性”。

還有那個正嚷嚷的男人,金貴,一個蹲了十年大獄的強奸犯,居然有臉跟人講侮辱!要不是仗著他是明天的姨夫,加上他妹妹金絲的暗地慫恿,他敢如此囂張?

5

那張像狗頭三一樣憋屈的笑臉是誰的?三哥?怎麼可能呢?那麼彪悍的三哥,那個在商界縱橫在社會上呼風喚雨的三哥?怎麼會懼怕一個酒混子呢?但此刻,他真的在滿臉堆笑地攔著金貴,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孫子一般低三下四。

危鋒那雙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條縫,一條僅供他能看清外麵的縫,外麵的人自然是看不見他眼裏閃爍的那抹凶光、那抹恨的。他看了一眼人群外六神無主的父親和身旁始終一言不發的新婚妻子,嘴巴緊閉,繼續憋著一口氣,緊握著青筋迸裂的拳頭。生怕一散勁,拳頭就會朝金貴飛出去。

“老子還真就不信了,你能!咱們今天就現過現地講一場,看誰能講得過誰。我叫你侮辱我……”見危南不但沒幫自己的弟弟危鋒揍人,反而攔人勸和,金貴越發來勁了,不斷地吮吸著酒糟鼻上的粘連物,一邊罵罵咧咧地叫囂著,一邊伸手朝後抹著腦袋上不多的幾根稀毛,偶爾還伸到褲襠處抓兩下。被危南擋在離危鋒兩尺開外,作勢要朝危鋒衝過來,矮胖臃腫的身體像撞到了一堵牆,隻能像蛤蟆似地原地蹦達,嘴裏的唾沫星子帶著濃烈的酒腥味兒,撲簌簌地射在危鋒的臉上。

站在危鋒一側的金月,在一家以搞各種征文比賽騙文學愛好者辛苦錢的文化公司當打字員,今天刻意打扮過,田螺般高高聳起的頭發仿佛隨時都可能把那顆瘦長的腦袋折斷,一身新嶄嶄的低胸紫色長裙,上麵綴著密密麻麻的亮片,見自己的哥哥占據了絕對優勢,麵色潮紅,眼噴神光,一副剛打了雞血的模樣。像往常一樣,刻意聳了幾下那對就快下垂到肚臍眼的巨乳,繼續添油加醋著:“你看,叫你說話不小心,這下闖禍了吧?看你怎麼收場……”

隻聽嘭的一聲巨響,金月像是突然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話頭戛然而止。接連響起兩個聲音——

一個焦急萬分:“小弟,別衝動!”那是危南的聲音。

一個驚慌失措:“你想幹啥?還想動手不成?”那是金貴的嗓門。

那張十人大圓桌晃動了幾下後,還是歪向了一旁。明天死死地拽著麵色鐵青的危鋒,絲毫沒有發現一絲殷紅的血絲正從他的指縫間溢出。

危鋒抬手摸了摸火辣辣的左臉,滿眼怒火地再次環顧四周,沒發現趙白雪的蹤影,大廳裏站滿了明家和金家還未離場的親友。盡管心潮翻滾,怒火萬丈,但他還是慢慢鬆開了緊握的拳頭,放棄了一拳砸向金貴那顆流膿灌水的酒糟鼻上的衝動,把一口濁氣硬生生憋了回去,傷得五髒六腑血肉翻飛。

6

見危鋒砸完桌子後一直沉默著沒吱聲,明家的親友開始出麵拉勸,把金貴按在椅子上坐下。危南快步走到危鋒麵前,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弟,千萬要忍住啊。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跟弟妹的日子還長遠,你可不能衝動啊。聽哥的,去給姨夫道個歉,不管對錯,他是長輩,你低個頭不算吃虧,就當給三哥一個麵子。再說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你看看,今天這樣的場合,天大的委屈先忍了……”

三哥太清楚危鋒的性格了,從小到大,性烈如火的弟弟何曾吃過這樣的虧,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從出事到現在,弟弟一直一言不發,他很擔心,不知道是弟弟真的變成熟了,還是火山爆發的前兆。換一個時間和場合,見弟弟被人欺負,他會毫不猶豫不計後果地出手,但今天,是弟弟大喜的日子,無論如何,他不能衝動,更不能讓弟弟出手。一旦出手,不但弟弟的這段婚姻就此完結,搞不好喜事會馬上變成喪事。

金貴在椅子上左搖右擺地挪動著,嘴裏繼續罵罵咧咧地衝身邊拉勸的親友叫嚷著,突然,他抬頭發現危鋒正眼露寒芒地盯著他,神情一頓,旋即又跳了起來,伸手指向危鋒,再次作勢要打人,“瞪誰呢?你可以不道歉,老子今天不搞得你心服口服就不姓金……你再瞪眼試試?明天,你說說看,姨夫有沒有道理?他是不是侮辱我了?”

明天一臉愁容地站在危鋒身旁,無助地耷拉著腦袋,沒吱聲。這個從小在父母的嗬護下一帆風順地長大的乖乖女,何曾見識過眼前的陣仗?而且,鬧事兒的還是跟她關係最親的人,她早就懵了,哪裏還能回答金貴的質問?

危鋒被危南死死地抱著,雙眼冷冷地盯著金貴,心潮起伏,他真有些犯難了,動手,恐怕對麵的老癟三早就趴地上爬不起來了。不出手,對方得寸進尺地沒完沒了,不知何時才能收場。向來主意多多的他,此刻卻顯得有些六神無主,顧慮重重,從雲水遠道而來的老爹和親友,顯然沒搞明白狀況,被眼前的陣勢嚇得同樣六神無主地站在一旁,人地兩疏,真要打起來,擔心他們會吃虧。

更重要的是,再過一個小時,危南的航班就得起飛了,作為一家上市地產公司的董事,他必須出席晚上的董事會。自己一拳砸出去,三哥肯定就走不成了。自己的事情後果如何,他並不太擔心,大不了閃離,至少出口惡氣。這樣的話,三哥的大事兒也就給耽誤了。三哥日理萬機地擠出時間趕來參加自己的婚禮,已屬不易,更何況,晚上的董事會會作出重大的人事調整,他要不出席,那些對三哥向來居心叵測的人,肯定會大做文章,他不想為逞一時之快而耽誤三哥的大事兒。

想到這裏,危鋒伸手拍了拍危南的後背,抿了抿嘴,長歎了一口氣,端起桌麵上的一杯白酒朝金貴走了過去。一直叫囂著的金貴見危鋒朝他走了過去,立馬閉上了嘴,小心翼翼地防著危鋒。四周的人見危鋒端著酒杯,估摸著是跟金貴道歉,立馬把另一杯酒送到他手上,準備接受危鋒的道歉。

金貴搞明白危鋒是來道歉後,立馬又換了一副神氣,一臉得意洋洋的表情,嚷嚷著:“你要不服,可以不道歉,我弄到你服為止。”對危鋒舉起的酒杯和那句“姨夫,請多包涵”充耳不聞。

正在此時,金絲跟趙白雪牽手出現在了金貴身旁,坐下後端著架子冷眼旁觀著危鋒,一臉勝利者的表情。她們倆的出現讓金貴更來勁了,不肯喝危鋒敬的道歉酒。危南見狀,立馬給自己倒上一杯酒,連聲給金貴道歉:“我跟著小弟叫您姨夫,不看僧麵看佛麵,您就當給我一個麵子,先把這杯酒喝了,這事兒也就過去了。”金貴這才半推半就地把酒喝了下去。

眼看這事兒就此打住了,一旁的金絲突然衝危鋒說道:“你得大聲說‘對不起,姨夫,請你原諒’,這樣才顯得有誠意。”

金絲的話讓危鋒臉色驟變,把酒杯朝桌麵上一擱,眼冒火星地看向金絲,一個剛剛成為自己丈母娘的更年期婦女。危南眼見要壞事兒,立馬又端起桌上早已倒好的三杯酒,哄著讓危鋒又端上一杯,另一杯遞給金貴,三人再次幹杯。四周的親友跟著勸和,金貴這才打住,噴著酒氣滿臉得瑟地四下炫耀……

危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到主席位,拎起危南的行李箱,催促著自己這邊的親友離開。從始至終,明天都一言不發地跟在他的身旁。

剛走出酒店大堂,一直不見人影的明惠冷不丁從酒店旁的花叢裏冒了出來,沒敢抬頭看走在前麵的危鋒,而是一把死死地抱住跟在他身後的危南,痛哭流涕,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闖了這麼大的禍,我都後悔死了……”

危鋒對明惠的出現視而不見,連聲催促著:“三哥,快點兒,再晚就趕不上飛機了。”

危南連聲安慰著懷裏的明惠:“沒事兒了,沒事兒了,都過去了。您別想多了,今天也夠累的了,早點兒回家好好休息吧。您看,我馬上要趕去機場。”

明惠依然沒有鬆開的意思,生怕一撒手就沒了著落似的。她把危南當成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或許,今天的事情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作為明天的姑姑,此刻方醒過神來,因她添油加醋傳的那句閑話,明麵上隻是羞辱了一個外人——危鋒,可最難過的人會是誰?此前,他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人:明天!

危鋒皺了皺眉,沒再言語,轉身帶著父親和其他親友朝馬路快步走去。足足等了五六分鍾,才攔下兩輛出租,讓親友先行回下榻的酒店。

好不容易又攔下了一輛空出租,危鋒先把父親扶進後座,回頭一看,明惠還死死地抓住危南的手不放,很不耐煩地催促著:“三哥,快點兒,來不及了!”

危南抬手看了看腕表,沒再猶豫,脫開明惠的手,一路小跑著上了出租車。通過出租的後視鏡,危鋒看見明惠站在馬路邊,不停地擦拭著眼睛。不知何時,金絲跟金月一左一右出現在她的身旁,神情愉悅,完全是一副勝利凱旋的架勢,邊勸說邊拉著明惠快速地鑽進了一輛黑色別克轎車。

危鋒看了看始終一言不發滿臉擔憂的老父親和心事重重的三哥,沒言語,隻在心裏恨恨地迸出一個字:操!

在自己最親的人麵前,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原本也該是人生最幸福的時刻,危鋒把明、金兩家聯合打造的一根奇恥大辱的鋼針,硬生生地紮進了自己的心髒。

“這都是幫啥人啊?把人都欺負死了,還不作數……都說是文化人,都是讀過很多書的知識分子,咋就能那麼不要臉麵呢?比俺們村兒的賴三還不要臉,他最瘋的時候,頂多偷偷衝著山崖下的大姑娘撒泡尿,你看今天這些鬧場子的人,一個個都光著腚在那裏撒潑打滾兒。大城市的人,不要臉起來,排場多嚇人啊!”這是危鋒的阿姨事後發出的感歎。

7

涼風習習,樹影婆娑,洛城的夏夜,風情萬種的少婦般釋放出陣陣飽滿溫潤的氣息,惟一的不足,是那些閃爍的霓虹,硬生生把如黛的夜色攪和得讓人眼花繚亂,心神難安。此刻的危鋒,麵色灰暗,目光黯然,疲憊不堪地斜靠在二龍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上,想著中午跟老魏的一番對話。

“都一家人了,看在明天的份兒上,受點兒委屈也就認了。兄弟,這就是生活。就像在熬一鍋粥,火候一到,越攪和越稠,很快就攪和糊了。最好的辦法是趕緊把火滅了,才能保住這鍋粥。你得記住了,這鍋粥是你的,千萬別讓對方攪和糊了……”老魏的嘮叨,並沒有寬慰危鋒的心。

現在不是粥糊不糊的問題,是掉進去了一顆很大的老鼠屎,不但不能倒掉重熬,還得眼睜睜地看著吃下去,你能做到?

我說兄弟啊,你咋就不能朝開了想呢?如果真快餓死了,又沒旁的東西果腹,區區一顆老鼠屎算什麼?再說你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

我要是你,要麼視而不見,或幹脆把它看成一顆調料;要麼在老鼠屎還沒有煮爛前,先挑出來一口吞了它,剩下的粥不就可以慢慢享受了嗎?你現在隻盯著那顆老鼠屎,卻忽略了大好的一鍋粥。

能忽略嗎?事不關己說話就是輕省,世間事,很多都是理通行不通。危鋒發出了一聲愁腸百結的長歎……一旁的桌子上,兩個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子正在打嘴仗:

牛×和傻×最大的區別是啥?

靠,這都不知道,你真把人當×啊?一個巨能,一個弱智,這都不知道?

錯,最根本的區別是,一個大拇指朝上,一個大拇指朝下而已,往往自以為很牛×的人物,換一個角度,隻不過一個特二的傻×罷了。就像你追二班的那朵班花一樣,以為很牛×,其實很傻×,她能看上你?你看她走路從不朝下看,搞不好是個“同誌”呢。

日你先人,你才是個“同誌”呢!再說啦,“同誌”咋啦?前幾天網上不還在傳好幾對“同誌”都去公開登記結婚了麼,一點兒新意都沒有,現在最時興的是“校長開房”。

嗬嗬……你能,你想當“同誌”,以後可得離我遠點兒,俺可沒這癖好。難不成你也想長大後去當小學校長?還有,俺的先人,早就死過幾秋水啦,日個死人算啥?

我靠……

嗬嗬……

危鋒苦笑著扯了扯嘴角,現在的中學生,真是啥都知曉啊。或許,隻是言語成熟、思想幼稚的一代。坐在他對麵的林兵,一隻手散漫地敲打著桌麵,一隻手拳頭緊握,關節死死地頂在鼻頭,從被擠壓得隻剩縫隙的狹窄鼻孔噴出來的氣息,帶著濃烈的酒氣,“兄弟,這事兒咱不能動,至少現在不能,對方一出事兒,肯定第一個找上你。再說,找補容易,找補的後果你想清楚沒有?”作為危鋒最要好的哥們兒,他因出差未能趕上婚禮,事後得知異常震怒,卻跟危南的心情一般,為了危鋒往後的日子,沒敢火上澆油。

8

“已經觸底,隻剩反彈,還怕個啥?何時反彈,要不要反彈,全看你高不高興了。再說了,你已置身隆冬,還有啥冷可怕?他們把事情做絕了,現在完全掉了個個兒,七寸捏在你手頭,掐不掐還由得那幫二逼嗎?他們也就在自己人麵前吹吹牛逼,真要在外麵遇到事兒,一個個盡他媽的■包軟蛋。”一旁的刀璿滿臉的憤憤不平,說完端起麵前的玻璃杯,咕咚咕咚地連灌了幾大口啤酒。灌得太急,有幾滴灑在了飽滿白皙的胸脯上,眼饞得一旁的林兵直吞唾沫。

在三K公司,明裏暗裏喜歡刀璿的男人一抓一大把,可她偏偏誰都看不上眼,誰都知道危鋒是刀璿的最愛。她當時要是在現場,肯定讓那幫家夥好看。這個麵容嬌美看似柔弱的小姑娘,骨子裏卻傳承了地道的東北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有人欺負危鋒,比欺負她自己還難受,是可以玩兒命的。此刻,她心裏還響著另一個聲音:早跟你說了,不要娶洛城姑娘,大城市的女孩子,有幾個不是嬌生慣養的?洛城人,有幾個看得起外地人的?即便你是條頂天立地自立門戶的漢子,在他們眼裏,頂多是個倒插門兒的待遇。

林兵跟危鋒是好哥們兒,可對刀璿那樣待見危鋒甚為不解。毫無疑問,危鋒能幹,有才氣,長相也還算過得去,可這樣的男人滿大街都是,別人不說,就自己也不比他差啊。因此,盡管暗地裏喜歡刀璿,嘴上卻總是一副不以為然,“踩到坨屎,難不成你還得把自己變成一坨屎跟它幹一架不可?”

刀璿白了林兵一眼,伸手提了提下挫的襯衣領口,搶白道:“踩坨屎,擦掉也就算了。現在是踩了坨擦不掉的屎,是要不要換鞋的大事兒,能一樣嗎?”

危鋒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動未動地歪在那裏,不知是在想心事,還是在聽兩人打嘴仗。

要是偏偏舍不得那雙鞋呢?

身上一輩子粘著坨屎,那滋味兒,誰能承受?你?攤上這樣的事兒,誰還能繼續下去?

那咋辦?斷了?那不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屈辱沒法兒找補,媳婦兒也沒了,那不更虧得憋屈?

“廢話,要知道咋辦,頭兒還會是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嗎?除了榆木疙瘩,你還知道其他疙瘩不?”刀璿心裏也很清楚,這種事情都是當時現過現,事後再找補可能性不大。暗地裏,她倒真希望危鋒找人去找補回來,好好修理修理那些不懂人事兒的主。直到現在,她對危鋒依然意猶未盡,暗自期待?還是時刻準備著撿漏?隻要危鋒願意,她隨時都願意跟他在一起。真愛,一如飲鴆止渴。

去你的,你才是榆木疙瘩呢。

唉……你看,又瞎想了吧?我是說真的,有一種疙瘩一旦係上,永遠都別想解開。

丫丫個呸的,那不成了死疙瘩?

嗯,這次你總算說對了。危鋒現在就遇到了一個死疙瘩。以前隻聽說靠山山倒、遇橋橋塌算點兒背的,現在看來,討個好媳婦兒拽出一堆惡親戚,才算真正的點兒背。好端端的一件事情,咋就整成這樣了呢?你們洛城人,咋都這副臭德行呢?

喂……喂……我說刀璿同誌,你沒喝醉吧?你們東北人不是號稱啤酒當飲料嗎?幹嘛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啊?難道我不是洛城人嗎?既然你那麼看不上洛城人,幹嘛眼巴巴跑來這裏混啊?

刀璿滿臉不屑地撇了撇嘴,端起杯子一仰脖子,把滿滿一大杯啤酒喝了個底兒朝天,還故意咂巴了幾下嘴,沒搭碴兒,氣得林兵幹瞪眼。

是啊,咋就整成這樣了呢?刀璿的話像一道閃電,劃過危鋒的腦海。

9

十年,是個啥概念?就是從一個朝氣蓬勃無所顧忌從不回頭看的青年,變成一個暮氣沉沉瞻前顧後頻頻回顧的中年人。從十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一腳踏上洛城,除了很少的幾次出差和探親,危鋒就沒再離開過這座城市。

“把自己裝進一個陌生的籠子,然後在裏麵繼續作繭自縛。”這是半年前林兵跟危鋒一起喝酒,問起他這些年在洛城打拚的感受時,危鋒的回答。對土生土長一帆風順家道殷實的林兵而言,危鋒的回答很費解。

雖然同樣是打工,但在林兵的眼裏,危鋒是很成功的,在三十歲前就自食其力地買了房子。除了成功的生意人和通過考公務員站住腳的那些人外,有幾個打工仔能在幾年內就在洛城買得起房子?而且還是麵積超過一百平方米的三居。

甭提洛城了,就是其他小城市,很多人打拚一生的夢想,就是能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結果呢?大多數的夢想伴隨著它們的主人,一起黯然離開這個世界,心不甘情不願地散在時空的某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