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一輩子保持母親特有的驕傲(組詩)
詩歌
作者:左右
母親的身份
母親最大的身份,做了一輩子黃土地裏的女工
收割玉米,播種稻麥
也是村裏的獸醫,小鎮上裁縫店的員工
小時候她給村裏的小貓小狗治病
從不收錢。每逢過年給親戚的孩子買花布
做新衣,是小孩們最喜愛的姨姑
給村人檢查身體,是老年人最信任的子女
農閑時,她是鄰居最忠實的聽眾
刮風下雨,相約趕集、納鞋底
縫補衣服,從不間斷。直到天黑,她才
依依不舍送走這些異姓姐妹
有時候,她是一個基督教徒,偶爾信佛
她是父親的仆人,一天到晚,現在依舊
為脾氣暴躁的父親
脫去滿身酒氣的衣服,灌醒酒藥,做父親
喜歡吃的飯
為我們四個子女,打打麻將,掙一把閑錢
長這麼大,我這輩子不能釋懷的是
她也是我的母親,院子裏所有的孩子
她獨不疼我
隻有我認為母親認識的字比我還多
母親快五十了,記憶中母親連小學文化都算不上
多多少少識點字
每逢同學和老師問我
你六歲耳聾之後,是如何識字並考上大學的
我都會自豪地歎息:那是我媽媽教的
母親用世界上最笨的方法,教出了世界上
最聰明的聾子
小時候她是這樣教我的
母親拿著一本破舊的新華字典,告訴我
意這個字讀“一”,易這個字讀“一”
億這個字讀“一”,衣這個字讀“一”
並要求我每個字每天寫十幾遍
於是我認識了所有讀“一”的字
以此演推,長此以往
我認識了所有與“二三四五”發音一樣的字
再到六七八九,一直學到千和萬
一直讀到夜荒天黑。每當這個時候
母親陪我挑燈認字
我吐字不清,容易嚼舌子
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喉嚨骨下
一個字一個字教我發音
直到含在嘴裏用來練習發音的石頭
把我舌頭咬破
直到我在煤油燈下睡著了
小時候我並不愛學習
但母親執意把世界上所有連她也不認識的字
用最笨的推演方法
硬把我的命運
推到了大學,把我聾聾啞啞的一生
推出了柳暗花明
請讓我一輩子保持母親特有的驕傲
有一次,母親查出我的詩裏有個“錯別字”
我知道那是兩個可以通用的詞
但我仍然露出一副裝著錯誤的臉,低下頭看著母親
我要在她麵前,永遠是一個不識字的學生
我想隻有這樣可以讓小學還沒畢業的母親
像個教授一樣教我這個大學生
像小時候我聾了之後
教我不斷矯正發音
不斷改寫每個字的一撇一捺一樣驕傲
母親很多次偷偷讀我的詩
母親喜歡讀我寫的詩,雖然很多她看不懂
但每一個字讀得很慢,老花鏡
不知擦了多少遍還在看
我不讓母親看並跟她搶,她就跟我幹著急
有時候忘記了給父親做午飯,挨了父親的罵
每次像個小學生一樣看著,看得我心疼,並開始
把家裏的詩刊和報紙藏起來
她好多次趁我睡著了或者不在家的時候
拿著凳子坐在院子裏
一邊讀一邊翻字典,讀給腳下正在啄食的小雞聽
讀給凳子下斑駁的樹影聽
讀給來往的路人聽
讀給立在她身後默默抽煙的父親聽
有時她發現我出現在門口,就會紅著臉讀
讀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