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季(節選)
悅·閱讀
作者:張曉風
藍天打了蠟,在這樣的春天。在這樣的春天,小樹葉兒也都上了釉彩。世界,忽然顯得明朗了。
我沿著草坡往山上走,春草已經長得很濃了。唉,春天老是這樣的,一開頭,總慣於把自己藏在峭寒和細雨的後麵。等真正一揭了紗,卻又謙遜地為我們延來了長夏。
山容已經不再是去秋的清瘦了,那白茸茸的蘆花海也都退潮了。相思樹是墨綠的,荷葉桐是淺綠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綠的,剛冒尖兒的小草是黃綠的,還有那些老樹的蒼綠,以及藤蘿植物的嫩綠,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一山。我慢慢走著,我走在綠之上,我走在綠之間,我走在綠之下。綠在我裏,我在綠裏。
陽光的酒調得很淡,卻很醇,淺淺地斟在每一個杯形的小野花裏。到底是一位怎樣的君王要舉行野宴?何必把每個角落都布置得這樣豪華雅致呢?讓走過的人都不免自覺寒酸了。
那片大樹下的厚氈是我們坐過的,在那年春天。今天我走過的時候,它的柔軟仍似當年,它的鮮綠仍似當年,甚至連織在上麵的小野花也都嬌美如昔,啊,春天,那甜甜的記憶又回到我的心頭來了——其實不是回來,它一直存在著的!我禁不住怯怯地坐下,喜悅的潮音低低地回響著。
我們已把窗外的世界遺忘得太久了,我們總喜歡過著四麵混凝土的生活。我們久已不能想象那些溪畔草地上執竿的牧羊人以及他們僅避風雨的帳篷。我們同樣也久已不能想象那些在壟畝間荷鋤的莊稼人,以及他們隻足容膝的茅屋。我們不知道腳心觸到青草時的恬適,我們不曉得鼻腔遇到花香時的興奮。真的,我們是怎麼會癡呆得那麼厲害的!
那邊,清澈的山澗流著,許多淺紫、嫩黃的花瓣上下漂浮,像什麼呢?我似乎曾經想畫過這樣一張畫——隻是,我為什麼如此想畫呢?是不是因為我的心底也正流著這樣一帶澗水呢?是不是由於那其中也正輕攪著一些美麗虛幻的往事和夢境呢?啊,我是怎樣珍惜著這些花瓣啊,我是多麼想掬起一把來作為今早的晨餐啊!
忽然,走來一個小女孩。如果不是我看過她,在這樣薄霧未散盡、陽光詭譎閃爍的時分,我真要把她當作一個小精靈呢!她慢慢地走著,好一個小山居者,連步履也都出奇地舒緩了。她有一種天生的屬於山野的純樸氣質,使我不由自主地想逗她說幾句話。
“你怎麼不上學呢?凱凱。”
“老師說,今天不上學,”她慢條斯理地說,“老師說,今天是春天,不用上學。”
啊,春天!噢!我想她說的該是春假,但這又是多麼美的語誤啊!春天我們該到另一所學校去念書的。去念一冊冊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記風的演講,又計數驟雲的變化。真的,我們的學校少開了許多的學分,少聘了許多的教授。我們還有許多值得學習的,我們還有太多應該效法的,真的呢,春天絕不該想雞兔同籠,春天也不該背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土語。春天春天,春天來的時候,我們真該學一學鳥兒,站在最高的枝杈上,抖開翅膀來,曬曬我們潮濕已久的羽毛。
那小小的紅衣山居者很好奇地望著我,稍微帶著一些打趣的神情。
我想跟她說些話,卻又不知道該講些什麼。終於沒有說——我想所有我能教她的,大概春天都已經教過她了。
“相思樹是墨綠的,荷葉桐是淺綠的,新生的竹子是翠綠的,剛冒尖兒的小草是黃綠的,還有那些老樹的蒼綠,以及藤蘿植物的嫩綠,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一山。”捉住春天,首先得親自擁抱春天。你瞧,同樣都是綠,隻有親身感受過,才能分出墨綠、淺綠、翠綠、黃綠、蒼綠、嫩綠,描摹出這些細微的差別,綠的層次才能顯現。
“陽光的酒調得很淡,卻很醇,淺淺地斟在每一個杯形的小野花裏。”同樣的景物,在不同的筆下寫來,有不同的樣貌。陽光如酒,野花如杯,這是多麼精妙的比喻,觀察後有所思,寫出這樣靈動的句子,會為文章增色不少。
“春天我們該到另一所學校去念書的。去念一冊冊的山,一行行的水。”對春天的熱愛,作家抒發得近乎直白,但並不蒼白。這是因為,作家對春天是發自內心的喜愛,她給出了“證明”的理由:我們應該到春天的學校念書,去念一冊冊的山,一行行的水,去速記風的演講,去數雲的變化。春光無限好,為什麼不遠離混凝土的環繞,遠離循規蹈矩的課堂,如同鳥兒一樣,去春光中曬曬潮濕已久的羽毛呢?一個平日沉浸在瑣碎庸常中的人,一個熱愛春的人,發出這樣的感喟和疑問,不是自然而然的嗎。當你提起筆,想要套用好詞好句時,想要矯揉造作地抒情時,停下來,想想自己日常的所觀,所思,所感,把心中最真實的感受表達出來,自然就離寫好文章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