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廟和海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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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明 許海文

我們鄉下有一座大神廟。進了廟門有四大金剛,還有哼哈二將,經過一個露天的放生池,便到了正殿。殿正中有一尊垂眼靜坐的佛。當然,殿的兩邊有些小菩薩陪著他。其實神也是分等級的,重要的神個頭高大得多。不過四大金剛似乎例外,總是彪形大漢,體格魁梧,凶神惡煞,還牽著條小怪獸或腳踏一條蛇之類,否則不能嚇唬住人呀。

這座廟其實不大,也很普通,不過在我們小孩子的眼裏,卻是其大無比。大人們進去是燒香敬神,我們進去是玩耍。我很小的時候,經過四大金剛跟前,總是拽著哥哥的衣襟,斜睨著那幾個金剛,生怕它們動手打我。

大人們也告誡我們,神是不能動的,否則會肚子痛。有一次我哥哥悄聲對我們說:“不要怕,前天我偷偷往四大金剛身上撒了泡尿,也沒有肚子痛,它們是泥做的,別看它們樣子凶。”

他的話確實起作用,往後我走進廟門時,也敢抬起頭看四大金剛。四大金剛也不過隻有“瞪眼看人”的本領罷了。

我哥哥看見那些善男信女把額頭在地上磕得砰砰直響的時候,他皺起眉心,用手摸著前額,故意裝作疼痛的樣子,逗得大家嘻嘻一笑,就跑開了。

到後來我又長大一些的時候,完全不怕四大金剛了。倒是那尊佛永遠垂眼微笑的模樣引起我的不滿。它能對什麼人都笑,也不發怒,也不皺眉。

我不喜歡正殿的陰森,更不喜歡那尊佛的假情假意。我更多的時候在放生池旁去觀看。放生池比正殿略小些,中間橫貫一道一尺來寬的石頭單拱橋。

池子據說很深,能通海。池水總也不幹涸,魚兒活得很好。除了魚之外,還有一隻大海龜,這隻龜至少有三尺長二尺寬。海龜和魚兒和平相處,分享著人們施舍的饅頭、麵餅。這些麵食往往吃不完,浮在水麵上,足見我們鄉下人的善心。

這隻海龜很有氣勢,動作平穩徐緩,背部僅僅露出水麵,豬八戒似的鼻子伸出水麵來,活像一隻蓮蓬。吸足了氣,遊了一陣,它便漸漸地沉下去了。沉下去以後,有時半小時上來一趟,有時甚至一小時才上來一趟。

據說龜類的壽命是很長的,能活幾百年。人要是有這樣長壽該多好啊,學得的知識,攢下的經驗,可以用幾百年;經驗多了,至少可以少犯些錯誤嘛。1956年我回鄉時,已闊別家鄉三十載了,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這三十年,在我一生中是很長的了,但對一隻龜來說,三十年又算得什麼哩。

我到了大神廟,急於要看這隻大海龜是否還活著。鄉下的小孩子已把我們當外地人,陪著我們幾個“外地人”到廟裏去。他們說,海龜共有三隻哩。看樣子,發展啦。

一進廟門,四大金剛和哼哈二將斷臂的斷臂,掉腦袋的掉腦袋,昔日的威風,不知上哪兒去了。它們露出的胸腔,全是泥做的。我想起哥哥小時候向金剛身上撒尿的事,不禁失笑了。

我們在池邊虔誠地守候那隻大海龜大概一刻多鍾,就看見一隻臉盆那麼大的龜上來呼吸了。我想,這大概是老海龜的孫子吧。又過了十來分鍾,池子當中水麵微微波動,不久,聽見深長的歎息,跟著,老海龜的腦袋和兩隻前爪露出了水麵。它比我兒時看見的又大了一些。

我那位“老朋友”輕輕遊了會,又把身子沉下去了。我隻好默默地在心裏說:“再見吧,‘老朋友’,願你能看到我們社會更美好的未來生活。”

草明,原名吳絢文,現代著名女作家,一九一三年六月生於廣東順德。散文《大神廟和海龜》選自作者回憶童年的一組文章《故鄉和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