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趙勤:戰爭考古學與沒有人的荒原(1 / 1)

趙勤:戰爭考古學與沒有人的荒原

科技與人文

作者:吳亮

巴塔耶說:戰爭是無聊的。這句話,如果分開來看,恰好概括了趙勤繪畫的前後兩個主題。

趙勤為他的《方舟》係列的誕生提供了戰爭化國際背景、圖像譜係和個人記憶三個來源,觸及的其實是一種公共經驗,那是我們都非常熟悉的,並不為某個個人獨自占用。可是為什麼,趙勤那些有關被廢棄在幽暗的沙漠中或擱淺在明媚風景區的航空母艦,居然讓人陌生、驚悚,甚至為之出神?僅僅因為它們出現在一個不該出現的地方嗎?是為了表達一種祈盼消滅殺戮,或者更具體,呼籲禁止生產和使用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將這些威力無比的海上巨蟒丟進人跡罕見的戈壁?也許還有其他意味,例如它給予我們某種未來想像,永久的世界和平降臨了,一切戰爭機器都成為史前記憶,隻有考古學才會對它產生如同發現了樓蘭古城遺址那樣的興奮。或許完全相反,現代文明終於滅絕於一場世界戰爭,一次大瘋狂,為了一個或兩個以上的崇高目標而同歸於盡,被核塵籠罩的地球一片死寂,航空母艦的殘骸就像埋藏在危地馬拉叢林深處的瑪雅文字,它們是幹什麼的,它們向未來傳遞什麼信息?那些曾經有過的用途、意義和傳奇,永遠消失了。

有時候,藝術作品所傳遞的信息往往要超出藝術家本人的預期。趙勤這批作品令人著魔的地方來自兩個方麵:世界場景和它的物質性,具有確鑿的事實基礎;而它所引起的陌生感,為畫麵本身罩上的陰悒光暈,那種荒原一般的象征主義氣氛,不僅隱喻了悲觀的未來政治幻想和對人類前景的擔憂,在此之下,還隱藏著對武器的熾熱崇拜,以及對暴力與毀滅不可遏製的禮讚與迷狂的正反性。

對戰爭的熱情就是對英雄主義崇拜的劇場化衝動,它是無聊的反麵;雖然無聊也是一種存在方式,但無聊從來得不到正麵的道德肯定與美學肯定(無聊的價值是由文化研究和社會批判理論發掘出來的)。而戰爭中的英雄主義,或由英雄們參與的戰爭,則有史以來一直同崇高與史詩聯係在一起。適逢今日時代,無聊與戰爭同在,正反價值混淆,戰爭不是無聊社會的電腦虛擬遊戲或好萊塢電影,也不是善良的和平主義分子的集會題材,它至今仍然是解決人類爭奪生存資源和價值觀衝突的談判籌碼、訛詐手段以至最後的了斷方式。

但是這些遠不是趙勤的畫所要呈現給我們的,他呈現的是一種迫使我們去“凝視”的“超然”:寂靜永恒的黑色長夜,夕陽下的枯涸河床,遺棄的大橋,灰暗巍峨的官邸,沙漠中的鐵甲戰艦,空的廣場,孤獨的街頭雕像,杳無人跡的公園……它們如此之靜,那些漂浮著莫名古代異器(把自己想像成一萬年之後的考古學家)的畫麵超越了趙勤自己的現實主義注解(世界時事、童年記憶與個人迷戀),我們的感受是多重的:時空斷裂,易位,差異,物體漂移(把自己想像為後現代藝術批評家),幻想和抒情,有一點滄桑感甚至懷舊(把自己想像為沙漠博物館的遊客),以及一種抽掉了意識形態與文化差異的虛無(什麼都不用想)。

表麵看,趙勤的這批畫去除了曆史蹤跡,切斷故事線索,擦抹掉主人屬性,使那些“器物”(戰機、坦克、航空母艦、大橋、工廠、建築物、公園)喪失功能,擱置,丟失,遺棄,與人的世界脫鉤,但是它們最讓人驚駭的不是器物的命運,而是“人”的消失,因為在畫中,在荒原般的城市,在地球表麵,隻有物的遺骸,人卻被拋出了世界。

也許,隻要是作為一種具有某種假設性的評論,都會不可避免地陷於臆測和獨斷,而這恰恰是藝術帶給我們的狂喜所致。這種狂喜的唯一展示方式,就是再現出那種由藝術衝擊獲得的內視體驗,驚恐、迷惑、慌亂、緊張,以及急迫地想要呼喊與找到另一個人的願望,因為趙勤的畫已經將我拋至荒原,那一瞬間,世界仿佛失去了語言,而一離開語言,我將一無所見。趙勤是少數幾個能使我瞬間失語的藝術家之一,現在我的語言帶著他的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