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朋友
小說
作者:尹向東
蘇醫生當時在甘孜州偏遠的縣上工作,那裏隻一家醫院,雖是縣級醫院,充其量也就是一個衛生所的規模,設備簡陋,條件非常艱苦。不過那時候蘇醫生年輕,剛從醫學院出來分配過去。
那一晚蘇醫生值門診夜班,縣城小,人也少,工作一點不忙。蘇醫生守在電爐邊,捧一本厚厚的書看。也不知到了夜裏幾點,正看得入迷,門外猛響起喧鬧的聲音,那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吵。有人用藏語大呼:“醫生呢?醫生呢?”蘇醫生聽不懂藏語,他放下書剛站起來,猛見幾個漢子抬著一個全身是血的男人衝了進來,後麵還跟著一個藏族姑娘。他們把那血人放在值班室簡易的診床上,診床原本又窄又短。那血人躺在上麵時,診床在他身下隻仿佛是根條凳,根本躺不穩。蘇醫生揮揮手說:“抬隔壁去,這裏沒法診治。”
蘇醫生領頭,幾個漢子抬上血人跟在他後麵。隔壁的治療室有一張寬大的鐵床。他們把他放到床上,紛紛圍在床邊。這時候值班護士也被吵醒,穿著淺粉色的製服,戴著護士帽邊揉眼睛邊跑進治療室。看見他們,揮揮手說:“都出去,在外麵等,你們在這裏,醫生怎麼治療?”幾個漢子都退出了門,他們還一並把門也關上,像電影裏的鏡頭一樣,碩大的腦袋都擠在門上方那小窗裏窺探。隻有年輕的藏族女人沒出去,她淌著眼淚。蘇醫生看她時,她很悲傷地用生硬的漢語說:“我是他愛人,讓我守在這裏吧。”蘇醫生沒再搭理她,去給病人檢查。那血人一直沒吱聲,也沒動彈,蘇醫生以為他暈過去了,或者已經在來醫院的路上逝去。蘇醫生俯下身,嗅到一股濃烈的酒味,他又直起身來,把口罩戴在瘦削的臉上,這才開始檢查。他的手剛剛伸向血人的眼睛,準備檢查瞳孔時,那眼睛猛然睜開,轉動著注視周邊的一切,隻仿佛這酒才剛剛醒來。倒嚇了蘇醫生一跳,不過他還是拿起小手電掰著病人的眼睛檢查了一番。對方神誌清楚,雙目聚光,沒大問題。
手臂、前胸都有傷。身上的傷口和破碎的藏袍粘連著,再加上血凝住它們,已分辨不清了。好在女人給留下來,她幫著替傷者脫開藏袍。護士用酒精給傷者清洗傷口,蘇醫生就在邊上準備縫合的工具。透過近視眼鏡,隨著把血液清洗幹淨,蘇醫生看見傷者的前胸和後背上更多的傷口都呈現出來。他裸露的上身讓蘇醫生非常吃驚,蘇醫生還從沒見過誰的身體能夠傷成這樣。那些已經痊愈的傷口布滿縫合的痕跡,像一條條蟲子橫七豎八地爬滿傷者的身體,有的傷口長達一二十公分。這些傷口大部分是刀傷。醫生們都有一個慣例,對打架肇事的傷者,處理傷口時,在沒有別的危害下,都不會使用麻藥。你不是能打嗎?你在傷害別人或被別人傷害時,不是全不考慮身體的傷痛嗎?那麼現在你給忍著,為這痛長點記憶。
蘇醫生也沒用麻藥,不過他不敢看傷者的眼睛,他的手在接近滿是傷痕的身體時,有一些畏懼。他深吸一口氣,把注意力集中起來,專注在像魚鉤一樣的針上。雖然蘇醫生的專業是內科,但縫合傷口這樣的基本技術卻非常嫻熟,兩道傷口沒用上半小時,然後注射破傷風針。做完這一切,他才意識到整個過程中,傷者沒吭過一聲。酒精有一定的麻痹作用,但在傷口之上生硬縫合,那疼痛不是一般人能抵抗的。在過去的病例中,無論對方怎樣剛強,打架時怎樣玩命,到醫院來,有的漢子麵對小小的針筒都嚇得沒法,縫合的時候,照例丟了男人的麵子,像女人一樣號得整個醫院都沒個清靜的地方。
護士收拾治療室,蘇醫生看傷者的背影消失在通道盡頭的門外,感歎地說:“這人厲害,都沒吭一聲。”
護士歪過頭說:“他是嘎瑪曲學啊,縣上沒人不知道他,那是個特別厲害的人,你沒來多久,以後就熟了。”
他在護士那裏聽到了嘎瑪曲學家族的傳說。據說他們那個家族是山神的後裔,在他們祖上,這一個家族的母親一直沒有生育,有一天她去山神的領地砍柴火,困了就躺在岩石上睡著了,回到家裏卻有了身孕。她不知是怎麼回事,直到孩子生下來,一看模樣才知是山神給埋的種子。孩子的嘴唇裂著,像兔子一樣,這形象大家都熟,山神不就這個樣子嗎?連那供奉的山神塑像也刻意缺了嘴唇。此後,大夥稱他們一家為“曲學”,“曲學”是藏語缺嘴的意思。“曲學”也漸漸成了他們一家的房名。隔一代或兩代人,他們家總會有一個缺嘴的孩子誕生,缺嘴不僅沒讓大家笑話,反而受到所有人的尊敬,缺嘴也就成了這個家族的驕傲。
蘇醫生最初聽到這故事,忍不住想笑,豁嘴不就是先天性畸形唇齶裂嗎?不想法治療,反倒和山神搭上了關係,這種神神怪怪的事作為一個堂堂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可沒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嘎瑪在打架鬥毆中的強悍,那一部分內容他一直無法想象。蘇醫生老家在成都,知識分子家裏出來的,又是獨苗,自幼弱小斯文。男孩子都很淘氣,總有那麼一段相互逞能鬥毆的歲月,免不了惹事打架。蘇醫生父母怕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受到傷害,從小就教育他要珍惜自己的身體,甚至不惜以恐嚇的手法。比如孩子要去爬牆,還沒爬上兩格,他父母就會大聲嚷著:“快下來,這樣爬,稍不注意就要摔傷摔殘,還可能摔死。”叮囑這些不算,還總找些新聞資料,那些摔死的、溺死的、過馬路不小心被車撞死的。種種意外的新聞和圖片都讓蘇醫生看到,那些支離破碎的軀體,那些血腥的場麵自小就給蘇醫生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四川方言裏有一句話說:“我不是被嚇大的。”蘇醫生映襯了這話,從小被嚇到大。為避免和別的男孩子爭鬥,從小學開始直到高中畢業,他都隻和女同學玩,大家叫他娘娘腔、褲襠裏不帶把兒。這些帶侮辱性質的語言對他毫無傷害,他早已習慣柔弱的環境。
分配到偏遠的藏區工作,去百度上查了些資料,了解到這裏屬康巴地區。俗語說:“衛藏的神,安多的馬,康巴的人。”專指這裏的人生性勇猛剛烈,康巴漢子尤為出名,最是尚武的人群。那些帶著汗味和粗糙的男性氣息,那些隱著暴力、血性的男人圈子,隻仿佛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蘇醫生懷著好奇和探究來到這裏。眼見陌生的高原小城裏,處處是身著藏袍,腰別長刀,辮著紅發辮,用大嗓門說著一點也聽不明白的藏語、整張臉被太陽曬得焦炭一般黢黑的康巴漢子,本能的恐懼瞬間替代了好奇,生活和工作中處處小心回避,感覺連大氣也不敢出。
再見嘎瑪是一個周日的下午,蘇醫生逛到街上買東西,正埋頭走著,猛聽街邊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卻是嘎瑪,他坐在酒吧門口曬太陽,見蘇醫生停住了腳步,就站了起來哈哈笑著說:“蘇醫生,真是你啊!我看著像,試著叫了一聲。”
嘎瑪的笑聲像金屬相互碰撞產生的,連笑聲也充滿堅硬。蘇醫生看見他迎麵走上前來,這是蘇醫生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正常的嘎瑪,他既不是傷者,也沒躺著。他越來越近時,蘇醫生總有一個錯覺,那是一頭高大的棕熊直立著向他撲來。見過彪悍的人,也見過高大的人,但嘎瑪這樣的身軀是蘇醫生在現實生活中第一次看見。他的個頭大概接近一米九,膀大腰圓,卻並不肥胖,全身都是結結實實的肉。他那肩頭和寬大的脊背特別厚,那厚實讓蘇醫生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感覺僅憑一把刀不可能穿透嘎瑪的身體。蘇醫生原本瘦削,個子也不高,在嘎瑪的映襯下,隻仿佛是個弱不禁風的孩子。這頭棕熊走過來,用手拍拍他的肩頭說:“走,去家裏喝碗茶!”
蘇醫生囁嚅著說:“我還有事,要上街買東西。”他不知自己為什麼如此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