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之光
品事
作者:周偉
小時候,早晨,吱呀一聲,推開厚重的木門,鄉村的第一縷光亮照進我們的生活。奶奶摸著我的小腦袋,對著這一天一地光的世界,說:生活一天天開始,人一寸寸長高,事理一點點明了。奶奶說,有光了,人心裏頭每個角落就亮堂了,才會有底,講話做事、待人接物、立身處世就不會亂了方寸。
故鄉的晨曦裏,出發是寧靜和美麗的事情,也是生命的最好展示。我們一班“細把戲”(本地對孩子的昵稱)不緊不慢地趕著牛,牛追著晨曦,田野漸漸蘇醒,露珠晶瑩剔透,在葉子上打著滾,我們走在絢麗動人的圖畫中。大人們好像蓄了一晚的力量,有意弄出一世界的聲響,一個個很精神地擎著鋤頭,或扛著犁耙,或挑著肥料,或掮著禾桶,啪嗒啪嗒,一腳一腳踏在厚實的土地上,走向廣袤田野的深處。
奶奶這個時候總是早早地起了床,一臉的笑,端坐在荷塘邊的木椅上,看清晨之光漸漸明亮,黑暗漸漸消退,大地上的萬物正在蘇醒。和從身邊經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打著招呼,奶奶總是樂嗬嗬地說,早呢,好呢。起得早,撿塊寶!大夥就笑,有打哈哈的,也有笑著應和奶奶的:承奶奶貴言。現在想起來,奶奶的笑,有如晨曦的光,甚至還美,美得真實,美得簡單,美得回味無窮。
太陽落了是月亮,月亮睡了又見光亮。冬天去了,春天總會來的。
在每個桃花夭夭的春天,我和奶奶還有一個小秘密,好多年了,仍舊藏在桃樹上。一到春天,奶奶總要久久摸著我的頭,自言自語:嗯,高了。嗯,高了!然後,牽我到門前的桃樹下,比劃著。要我站直了,貼著我的頭,拿把柴刀在樹身上劃一橫。她一臉春光,嗬嗬笑著說:過了年,奶奶瘦一圈,樹高一輪,偉寶又長一尺了。
奶奶劃過的印記,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更用心。每當這時候,奶奶總是笑,笑得很開心。笑過之後,也好幾次有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有一天,恍惚間,我看見桃樹幻化成奶奶,身上帶著一道道的傷痕,卻仍舊筆直地站著,遮風擋雨。樹上那一道一道的印記,越來越清晰,令人戰栗和悲傷。一棵桃樹上的印記,記錄著生命的年齡和悲喜,喻示著人生的成長和豐富。
生長如光,生命如樹。我大了,桃樹高了,奶奶老了。奶奶立在我的眼前,竟立成了一棵幹枯的桃樹。
奶奶說,細把戲一個個要趁著頭上的那支光,往高裏長,朝天上飛。我們一個個都往頭上去摸,摸不著,問奶奶。奶奶說,額頭的正中,熱不熱?有點熱,就是了,那兒有靈光!大夥再摸,果真溫熱,仿佛靈光來了,飛回家,告訴爹娘,要上學。爹娘早聽了奶奶的勸,正打算把娃兒們送去學堂,好早早地飛上枝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