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園書話
作者:楊昊鷗
伍子胥和申包胥
宋人蘇籀曾記載了他的爺爺蘇轍說的他大爺爺蘇軾的一則逸事:“《申包胥哭秦庭》一章,子瞻誦之,得為文之法。”申包胥哭秦庭的故事,《左傳》裏麵有,《史記》裏麵也有。不過《史記》是放在《伍子胥列傳》裏順帶提了提,不能單獨成章,加上蘇軾口頭上極不喜歡《史記》,所以這裏應該說的是《左傳·定公四年》那一段。
申包胥的故事,我個人卻是極喜歡《史記》裏的寫法。或者說,我極喜歡《史記》裏申包胥和伍子胥這對朋友。
伍子胥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人們都知道他過昭關一夜白須,但未必符合他的早期形象。比如京劇《文昭關》裏的經典段子“一輪明月早東升”,那詞兒唱得真是倒黴透頂:“俺伍員好一似喪家犬 / 滿腹的冤恨我向誰言 /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 / 我好比龍遊在淺沙灘 / 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 /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我們順便說一下,京劇這個東西當年是很大眾化、很潮的玩意兒,所以它裏麵大多投射的是最大眾的情懷。比如我們把《文昭關》裏的伍子胥,《野豬林》裏的林衝,《清官冊》裏的寇準,《三家店》裏的秦瓊……這些老生段子放在一起,扒了馬甲都是一樣的倒黴蛋子。電影《霸王別姬》裏關老師父臨死前雄赳赳氣昂昂地教訓徒弟:“林衝(三聲),那是蓋世英雄!不是小蟊賊!”說白了,伍子胥、林衝隻不過是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倒黴慣了的小老百姓臆想的落魄英雄,表明自己雖不是英雄,落魄的倒黴樣子倒是一樣的。當然我不是說京劇不好,人都要有這麼個東西來投射基於自身的幻想,今天京劇不時興了還有偶像劇。
《史記》裏麵的伍子胥其實並不是一個討大眾喜歡的角色,他是一個不計後果的狠角兒。伍子胥的老爹楚國太傅伍奢遭同僚陷害,被潛規則判成了死緩。歹人同僚聽說伍奢的兩個兒子都不是省油的燈,於是要伍奢寫信把他們騙過來斬草除根。伍奢當時很明確地說他的其中一個兒子伍子胥為人陰戾,而且智商很高,你把他當傻子騙他肯定不上當。後來果然如他所說,伍子胥一得到消息就跑了。後來在外麵政治避難流亡了一大圈,人生所有努力的終極追求就是報仇報仇。最後果真讓他在吳國得了勢,率軍打回楚國,還把搞死他爹的楚平王從地裏扒出來鞭屍。司馬遷評價伍子胥用了“怨毒”二字,真是精當到了極點。後來金聖歎點評《水滸》裏的林衝,也用了個“毒”字,應該是從司馬遷這裏來,而著一“怨”字更加意境全出。縱觀整個《伍子胥列傳》,伍子胥的所有智力都耗盡在了複仇上麵,以至於鞭完平王的屍以後(尚不說鞭屍這件事理智不理智),智力一路狂跌,再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舉,最後自己也沒能得了善終,被砍了腦袋。被砍之前他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給老爹報仇而鬥爭!”這句話不是出自《史記》,而出自小說《怨毒是怎樣煉成的》。
我以為在《史記》裏麵,伍子胥一生最大的閃光點,除了鞭楚平王的屍,另外一件就是交了申包胥這麼一個朋友。《史記》裏是這樣說的:
始伍員與申包胥為交,員之亡也,謂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吳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申包胥亡於山中,使人謂子胥曰:“子之報讎,其以甚乎!吾聞之,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親北麵而事之,今至於僇死人,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伍子胥曰:“為我謝申包胥曰,吾日莫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於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於秦。秦不許。包胥立於秦廷,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絕其聲。秦哀公憐之,曰:“楚雖無道,有臣若是,可無存乎!”乃遣車五百乘救楚擊吳。六月,敗吳兵於稷。
伍子胥和申包胥是好朋友。伍子胥流亡的時候對申包胥說:“我一定要滅亡楚國。”申包胥回答說:“那我就一定要保全楚國。”後來伍子胥帶吳兵攻入楚國都城郢,鞭了楚平王的屍。這時流亡的申包胥找人帶話給伍子胥,說:“你太過分了。不管怎麼說你也曾是楚平王的臣子,現在鞭故主的屍,簡直是翻了天了。”伍子胥也讓人帶話給申包胥,說:“幫我給申包胥致歉。我是個沒有前途的人,所以才敢倒行逆施。”後來申包胥專門跑到秦國求救兵,站在秦國的大殿裏哭了七天七夜,終於感動了秦哀公,派出五百兵車抗擊吳軍。最終打敗吳軍,保全了楚國。
這對朋友之間的全部故事就這麼簡簡單單兩次對話,幹淨利落,半點廢話沒有。道不同不相為謀,但不是說道不同不可以做朋友。第一次對話裏,伍子胥聲言要亡楚國,作為朋友的申包胥知道他身負父兄的血仇,非如此不能磨滅心中的怨氣,於是他沒有反駁,也沒有阻止,卻立場鮮明地表示自己一定要保全楚國。我真是想不出還有什麼回答還能如此擲地有聲。第二次對話中,申包胥明知伍子胥已經得勢,在流亡的危急關頭托人給伍子胥帶話,直斥他鞭平王屍這件事無法無天到了極點。這是申包胥的底線,他可以容忍朋友心挾私仇,但不能接受鞭屍故主這麼過分的事情。而伍子胥的回答更加震撼人心——“為我謝申包胥”。謝,就是道歉。道歉,就是意味著他接受朋友申包胥的指責,意味著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對。試問一個極其怨毒之人什麼時候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對,什麼時候需要對自己的怨毒道歉?隻有在他麵對真正理解自己的朋友的時候。
其實,道不同是很表麵的東西。伍子胥和申包胥在性格深處是非常接近的,那就是真氣充沛,較真認死理。在那個紛亂的春秋,熙熙為利的時代,還有幾個人為了信念而較真,而認死理。而又有幾個人有這樣的幸運,遇到和自己一樣較真的人?伍子胥真是一個幸運的人,他的執著得到了預想的回報,他為何執著為申包胥所知,更重要的是,他的執著本身在申包胥身上得到了印證。金聖歎在《水滸》裏鉤稽出來的那點映照的法子,早在《史記》裏登峰造極,讀者何愁悟不到文法?
蘇軾、歐陽修和王安石
電影《莫紮特傳》裏有一個情節給人印象非常深刻,自負才華的禦用宮廷樂師薩利埃裏嫉妒新星莫紮特驚人的天才,背地裏對莫紮特施加了極為陰狠的陷害。而另一方麵,他又被莫紮特那些才華橫溢的音樂作品徹底征服,以至於每次劇院上演莫紮特新創作的歌劇,他都會偷偷躲在劇院角落的位置一臉沉醉地融化在莫紮特的音樂之中。
當一個天才碰上另一個天才,這種火星撞地球的事情我們中國也常常有。比如歐陽修和蘇軾,他們之間的故事同樣富有戲劇性,但呈現出的形態卻完全不一樣。
歐陽修是北宋劃時代的文章宗師,也是對中國文章學影響深遠的人物,從歐陽修開始,中正典雅、自然古質的文風被正式確立為中國古代文章寫作的最高境界。蘇軾是歐陽修的後輩門生。早在蘇軾二十歲參加科考那一年,作為主考官的歐陽修就被蘇軾文章那不可遏製的天縱奇才深深震驚。當時考卷實行糊名製,歐陽修在不知道蘇軾為何許人也的情況下,貿然斷定這種超高水平的文章隻能出自於他的學生、唐宋八大家之中另一位文章大師曾鞏之手。為了避嫌,歐陽修將這篇文章降格判為第二,最終放榜的結果讓歐陽修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的學生曾鞏仍然位居榜首,而那個從四川遠來的青年學子蘇軾才是那篇大手筆文章的真正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