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媽媽的婚姻

藝文誌

作者:梁惠王

我一直猜想,爸爸當初和媽媽結婚,肯定不大情願。因為他考上過航空學校,差點擁有城市戶口。眾所周知,那時候鄉巴佬隻要考進中專,就吃上商品糧,再也不用跟泥巴和大糞打交道,蛇命就變成了龍命。不過可悲的是,爸爸的智商不行,念了一年就半途而廢。據他說,是腦袋疼,無法勝任學習任務,不得不退學。在後來的漫長歲月裏,他時常回憶起在學校的時光。當然不是學習時光,以他的智商,學習這種事他不可能記得清楚。事實上一進那個學校,他就成了校醫院的常客。最新奇的是有一次,一個老校醫說要給他打一種營養針,他當時覺得生病倒不要緊,吃藥就行了,弄到要打針的地步,肯定是大病,他驚恐地問:“還要打針啊?不打行不?”

老校醫人很好,他用充滿同情的口吻說:“這種針很貴的,你還不打?你們農民要賣多少擔穀子,才打得起這一針哦。”

爸爸二話不說就扒下褲子,將半片瘦削的屁股蛋晾在高腳凳上。這個鐵公雞認為,既然一針值幾擔稻穀,隻要不是死刑注射,都可以商量。後來每次說起這件事,他總是咂著嘴巴回味:“成為公家人多好啊,哪怕是個學生,享受的福利都不得了。還打營養針,幾輩子都沒聽過。”

不過那些針對他而言真是浪費了,他的頭疼沒有止住,最終還是不得不灰溜溜退學,重新成了農民,之後他的腦袋立竿見影,馬上不疼了,從這件事可看出,他本質上隻配幹體力勞動,也就是古書上說的那種勞力者,先天條件擺在那,翻不了天。每次我這麼譏諷他,他總是不服氣:“我是從小營養不夠,大腦才發育不好。你知道家裏多窮不?我小時連褲頭都沒穿過。”還繪聲繪色大談自己偷雞蛋吃的經曆:“繼娘養了隻母雞,每當聽見雞咕咕叫喚,我就衝過去抓起雞蛋,順手一敲往嘴裏倒。要不是那些雞蛋,我還要笨。”我說:“你的繼娘不奇怪?”他無恥地說:“當然奇怪,老說隻聽見雞打鳴,不見蛋——但我哪管那麼多。”

這個偷雞蛋吃的鄉下男青年,從此成了地道的耕田佬,披星戴月去城裏各大廁所推糞肥田,用那種獨輪車,頸上搭一根皮帶,兩手握著車把往前推,兩個臭氣熏天的糞桶佇立在眼前。正常人不可能熱愛這項勞動,我的爸爸也不可能喜歡,但卻成為緬懷青春的重要道具,就像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懷念插隊也興致勃勃一樣。每次經過金塔街,他們這群臭氣熏天的人都遭到市井閑漢的嘲笑。不過他並不寒心:“你知道不?毛主席時代,人民的思想不曉得幾好,哪像現在。有一次我在金塔街推糞,一個年輕短命鬼笑我,立刻遭到他旁邊的老人訓斥:‘笑什麼笑,沒有農民兄弟,你吃屎哦?’你看,毛主席時代,人民的思想幾好?”

他還說:“我的身體就是那時煉好的,大半夜推著滿滿一車糞,走幾十裏土路回鄉下,一身的臭汗,洗個冷水澡,真是舒服極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對,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應該強迫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他的話我一向隻是姑妄聽之,因為我知道,他一點也不喜歡體力勞動,也看不起,他的偶像是鄧稼先。推了幾年糞,他又不安分,慫恿我奶奶去找大隊長,要求去村小學當民辦教師。那時南昌城裏也滿街滿巷的文盲,何況鄉根雲集的城南大隊,他當然有一定的競爭力。在收了我奶奶幾條臘肉之後,村長順水推舟,讓爸爸當了民辦教師。隻是小學教師,所以他的頭痛病再也沒有犯過。

很快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要認識我媽媽了。

他們倆的約會,在城區的八一公園。我媽媽回憶起來,總是耿耿於懷:“還以為他會買一碗麵給我吃,或者看一場電影,誰知什麼也沒有。聊了幾句,他就騎著一輛破腳踏車跑掉了,餓得我要死。”

我爸爸就會接嘴:“想得美,還想買麵給你吃,憑什麼哦。我又不想找你的。”

媽媽於是叫道:“你了不起,一個鄉根力鐵公雞。我還不願找你呢。都怪大沈橋那個該死的,要她做什麼媒,這輩子被她害死了。”

爸爸說:“可惜你找了,害人害己。”

這倒沒什麼奇怪,要是他們說話甜蜜,那才見鬼了。我後來到了發情年齡,遇見心愛的女孩,總是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表達感情,我想是和家庭環境有一定關係的。

按說作田農民的爸爸,配不上我菜農的媽媽,那麼問題出在哪呢?我曾經問過媽媽,到底喜歡鐵公雞什麼,她張嘴就是胡說:“鬼喜歡他喲,我那時是不懂事。”為什麼我認為她是胡說呢,因為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她並不是鎖在深閨的富家小姐,看見一個書生就春心萌動。她是見過世麵的,從私塾輟學後,就一直拋頭露麵,忙碌奔波。喂過豬,種過菜,當過赤腳醫生,還是社教積極分子。文革時,曾經帶著一幫紅衛兵回家,指揮他們發掘樹下家裏埋藏的一點可憐的黃金首飾。她也不是沒人追求,雖然她無才無貌,可是龍配龍鳳配鳳,虼蚤配臭蟲。金塔街有的是臭蟲,好歹也是菜地的臭蟲,她沒有必要從遙遠的城南村,尋找一隻水田的臭蟲,這是說不過去的。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因為我爸爸這隻臭蟲有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