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啤酒,一手鱸魚
藝文誌
作者:潔塵
美國短篇小說大師雷蒙德·卡佛談他母親,還有他父親,有一種溫度不高但畢竟暖和的幽默。
當年,老卡佛還是青年卡佛的時候,在阿肯色州一個小鎮上的小酒館出來時,遇到走在街上的一個姑娘。他眼睛一亮,緊跟上前搭訕,之後求婚成功。這個姑娘後來成了卡佛的母親,她在幾十年後對兒子說,“當時他喝醉了,我不知道我幹嘛讓他跟我說話。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真希望當時我能看到未來。”
未來很殘酷,無休止的窮困,不停歇的勞作,另外加上丈夫的酗酒、花心和亂用錢。卡佛母親跟很多樸實踏實的底層婦女一樣,有著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的人生經曆。她在晚年對兒子說,老卡佛一生有很多女朋友,婚前是這樣,婚後還是這樣,她時不時地在車子座位和地板上撿到一支口紅或者一條花手帕,“看見了嗎?是哪個騷貨忘在車上的。”她恨聲對兒子說。但是,卡佛母親在總結人生時這樣評價:“他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我從來沒有過別的男的,不過我也沒感到有什麼遺憾。”
這就是愛情。恨得咬牙切齒,但也愛得海枯石爛。
卡佛的父母之間的有些故事很有美國肥皂劇似的諧謔的喜感。
曾經,老卡佛醉酒後回家打不開已經反鎖的門,在門口又喊又踢毫無效果,於是打破一扇窗戶想鑽進家裏,卻不想被老婆用一口濾鍋給砸暈了。當時小卡佛躲在窗後目睹了這場鬥毆,看到他父親翻倒在草地上,第二天他自己還去掂了掂濾鍋的重量。
很多次,卡佛母親往水池裏偷偷倒掉丈夫的威士忌,怕他發現,於是又往瓶裏兌水;有一次,她端著一盆溫水,把醉酒後睡死過去的丈夫的雙手從被窩裏拉出來摁在水裏,對在一旁的兒子說,“這樣會讓他說夢話。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他肯定有事情瞞著我。”
卡佛父母之間的故事似乎一直跟酒這東西脫不了幹係。這像是一道符咒,也刻在了兒子身上。雷蒙德·卡佛攜帶著從父親身上遺傳下來的對酒精的依賴,他自己的婚姻也基本上複製了他父母的婚姻模式,在窮困、勞作、遷徙、負累、對子女無法擺脫的責任感和常常把自己弄得爛醉如泥中度過。這中間唯一讓他獲得飛翔快感的時候就是寫作。作家是天生的,這句話放在卡佛身上就是一個明證。他天生就是一個作家,無論處在什麼樣的境遇,哪怕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處在僅能糊口的狀態中,就跟人總要出麻疹一樣,或早或晚,他生就的這份才華(或者也可以叫病毒)都必須在寫作中得到釋放。
卡佛從父母的婚姻中遺傳到的還有一言難盡但根深蒂固的愛,就像他母親對他父親那樣。這種愛,恨意堆積在表麵,但沒有悔意,裏麵核心的東西柔情萬端。我讀過我能找到的卡佛所有的短篇小說,但瞬間被擊中的是他的一首短詩,我聽到了一個男人內心深處的啜泣。這首詩叫做《我父親二十二歲的照片》。這首詩先是描述那張照片裏老卡佛在二十二歲時的一個定格:他穿著牛仔褲、粗布棉村衣,笑容靦腆地靠在一輛老式福特車前,一隻手拎著一串黃鱸魚,一隻手拎著一瓶啤酒;他把帽子戴得翹到耳朵上,想顯得大膽。卡佛這樣寫道:“我父親這輩子都想顯得大膽。/可是他的眼神暴露了他,還有那雙手/無力地拎著那串死鱸魚/和那瓶啤酒。父親,我愛你,/可我又怎麼能說謝謝你?我也無法飲酒有度,/而且根本不知道去哪兒釣魚。”
我愛你,可我又怎麼能說謝謝你?卡佛好似替他母親對父親說了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