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相逢應不識
藝文誌
作者:沈熹微
我深居簡出,一向不知道自己有鄰居。我是說,即便有,也從無交集,甚至從未照麵。直到搬入新家後的第三個月,某天深夜,突然被樓上哐的一聲東西倒地的聲音驚醒。萬籟俱靜的夜色中傳來女子的嘶喊,破口大罵那種,特別惱人。看看手機,淩晨兩點,心裏默默吐槽這些人可真是活得熱血沸騰。
因為正好是我睡房樓上的屋子,蒙頭繼續睡幾乎不可能,尖利的女聲接連入耳,帶著控訴的哭腔,來勢洶洶,中間一層樓板形同虛設。隔好一會兒,才聽見有男人低聲嘟囔著幾句什麼,想來是在認錯解釋勸慰。鬧到三四點,終於消停下來,我再輾轉一會兒,天色卻亮了,隻好放棄不睡,大清早就滿肚子怨氣。
與母親談到夜裏樓上的動靜,我們很奇怪,住了許久,真是沒注意到樓上樓下左鄰右舍都是什麼人。過去常常看人說大城市生活的冷漠,往往表現在鄰居幾十年都互不認識……沒想到竟是真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樓上住的誰。從樓上偶爾傳來的很有分量的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以及吵架時音量超高肺活量超大這一點推測,大概是個體型彪悍的女子。再出門時我下決心要留意一下樓道裏擦肩而過的人,但總是忘記,隻顧埋頭盯著樓梯。
搬到小區好一陣,最有趣的事情是在物管取包裹時發現相隔不遠的另一單元同一門牌裏,住著一個和我同名同姓的女孩。她拿錯我的包裹,打電話來約見退換,原以為可以由此延伸出一些美好的友誼,很可惜沒有,隻是一個美好的巧合。我們仍舊是那種最最常見的鄰居,相伴卻盲目的陌生人。
四五月間,天氣變熱,我本就極為脆弱的睡眠差不多完全崩潰,神經好似一根極細但堅韌的線,敏感到了連樓上手機震動也可以被驚動的程度。那一陣樓上亦不清靜,有時很晚了還傳來曖昧的聲響,有時依然吵、砸、哭泣,可能年輕夫妻無不如此,好的時候天雷地火,鬧的時候山崩地裂。不同的是,他們的爭吵中,男人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像是對女人的強勢忍無可忍,後來有一次,我聽到輪子在地板拖得咕嚕咕嚕響,猜測是其中一方離家出走。果然,緊接著很重的一聲關門,然後是很徹底的沉默。
我躺在黑暗中,像個鬼祟的偷窺者,旁觀著這一切發生,莫名地抓緊腳趾,不知下麵還有什麼劇情。真空般的沉默持續,在夜裏無限放大、凝滯。很久很久,我差不多快盹過去了,方才聽到樓上傳來一點極為幽微的啜泣。
那之後樓上安靜了很久,仿佛沒住人似的,我也想過上去看看是否人去樓空,卻因懶散,最終沒去。日子不動聲色地繼續著,我仍是很少出門,不過每天夜裏散步歸來,總能留心聽到隔壁小姑娘練習鋼琴的聲音。
前幾天傍晚,門突然被敲響,打開來,是一個陌生女子,頭發長長的,身形纖細而健康,穿一條米色絲質連身短裙。她身後跟著一隻蘇格蘭牧羊犬,非常漂亮。她問我有沒有見過一隻狗,和這隻一樣的,我說沒有,並邀她進門看看。她大約不好意思,在門口張望了一下就退出去了,謝過我之後帶著滿臉疲憊的失望往樓上走。
“對了,我就住在你樓上,你看到狗的話還請告訴我一下,它們是一對,走丟一隻,另一隻會很難過的。”女子停住,回頭囑托我。
“好。”原來是她,我微笑應承,“養很多年了吧?”
“十年了。”她也勉強一笑,黯然的樣子。
如果看到像她說的狗,我會上樓敲她的門,但沒有這樣的機會,我那以後也不曾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