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千山暮
1.要在龍頭衝修一座大型水庫的事情,事先沒有任何征兆。龍頭寨大隊的社員不知道,最權威的大隊支書李麻子不知道,就連義安公社的最高長官、公社書記楊大恨也前一天才知道的。那還是縣上搖電話到義安,要楊大恨集合社員第二天到龍頭寨大隊的龍頭衝山穀開一個萬人誓師大會,他才輾轉知道了這件事。盡管那時義安也經常開個萬人大會批鬥個地富反壞右什麼的,但都是縣上早就安排下來,公社再根據本地實際擇日舉辦的。而這次,確實突然,楊大恨有些不踏實,又搖電話到縣上。這時已快要下班了,縣上的湯秘書有些不耐煩:“周書記沒跟你說過?要在你們那裏修一座全縣第一大的水庫!明天就是要在那裏開水庫開工誓師動員大會。周書記還要親自主持。”
楊大恨終於明白,還是周書記目光遠大,有膽識有魄力啊,畢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說幹就幹,而且是,要幹就幹大的。
義安有條叫大溪的河流,發源於龍頭寨地界的一條叫龍頭衝的很長的山穀裏。大溪流貫了大半個義安,然後又流經三個公社,再注入靈溪河,最後彙入源江。義安公社約百分之八十的“好田”都集中在溪穀兩岸。溪穀中的水倒是從來沒有斷過,晝夜不停地嘩嘩流淌,但水往低處流,流不到兩岸的高坎上。每到農曆五六月份稻子抽穗灌漿的時候,老天一旱,豐收就要化成泡影。而義安,夏旱連著秋旱是常有的事。因此,在義安男女老少的記憶中,能夠吃上飽飯的日子似乎並不多。解放前如此,解放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也還沒有擺脫這樣的局麵,有幾年還餓死了不少人。
公社書記楊大恨貧農出身,對挨餓的滋味體會尤深。在他主政義安的這些年裏,盡管提的都是以階級鬥爭為綱,但他暗地裏把發展生產也當做另一個實實在在的“綱”在抓。用他自己肚子裏的話:“肚皮吃不飽,搞階級鬥爭也沒勁啊。”這話他連老婆麵前也沒敢說。婆娘雖不至於去告發他,但吵嘴時拿來拿捏一下他還是完全可能的。
那時,楊大恨剛從大樹坪公社副書記任上調回家鄉義安當書記,很想為家鄉父老幹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因此就不準婆娘到公社來當官太太,為此,兩口子沒少吵架。但吵歸吵,老婆依舊回到洞頭寨全心全意侍奉公婆,撫養兒女。楊大恨兄妹四人,此時最小的妹妹也已出嫁,奉養老人的重任基本上就落在了楊大恨一個人身上,也就是全落在了婆娘身上。楊大恨除了按時把工資的絕大部分交給婆娘,在家庭中的作用更多也就是精神層麵了。所以對於婆娘,楊大恨心裏還是非常感激的。
為了解決旱災問題也就是解決社員們的吃飯問題,楊大恨想了不少辦法。其中之一就是,在溪穀中每隔一段就築壩圍個堰塘,再到縣上死乞白賴討回抽水機,天旱時,就從堰塘裏汩汩地往兩岸坡坎坎上齜牙咧嘴的稻田裏抽水。但是,抽水機太少,根本解不了渴,以義安的實際情況,每個生產隊不上三套大功率抽水機擺不平。問題由此產生:一,哪來那麼多的抽水機?二,那個柴油也燒不起;三,就算抽水機夠你用,柴油也夠你燒,但那堰塘裏的水不一定夠你抽。
楊大恨清楚地記得,來義安當書記的第二年,全公社水量較大的21條溪澗,幹斷了20條,隻剩大溪一息尚存,許多大隊人畜飲水都成問題,哪裏還有富餘的水抽上坡坎去灌田澆地?要不是以楊大恨為領導核心的公社黨委當機立斷,勒令社員改種早熟旱糧作物,又承天照應,或者用老塾師空腦殼的話說,“托毛主席的福”,秋後下了幾場好雨,義安不知又要餓死多少人。年終,楊大恨到縣上開會,頭一次得到了周書記的肯定和表揚:義安公社沒餓死一個人。而其他公社都或多或少餓死了人。而會後,周書記對楊大恨說:“沒有餓死人還遠遠不夠啊,還要想個根本的辦法,讓所有的社員都吃上飽飯。”
楊大恨還想了其他的辦法,就是,以生產隊為戰鬥單位,戰天鬥地,大修小山塘,即小型水庫。但是,這義安地界上地質條件複雜,一不留神就挖通了地下溶洞,社員白辛苦一場不說,還廢了好些田地。有些勉強修成的山塘,由於都是社員中的所謂能人自行設計,防滲技術不過關,春天下猛雨時存了滿滿一山塘的水,雨停後不幾天,就漏了個精光,還不知道漏哪裏去了。空腦殼曾指著他們隊上的一口雨停之後沒幾天就見底的山塘說:“開山時沒有祭山神,山神發了威,就在塘底下鑿了一個無形的洞洞,吸光了。”楊大恨路過聽見,不由胸中無名火起,遂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敢再說一句,老子今夜就開你的批鬥會,辦你個宣揚封建迷信的罪!”
2.楊大恨做夢也沒有想到,周書記要在長十裏的龍頭衝的龍口上築一條大壩,修一座大大的水庫,不但要解決義安公社百分之八十的灌溉問題,還要解決大溪流域其他三個公社——大樹坪公社、螞蝗溪公社、老寨坳公社平均百分之六十的灌溉問題。到時候水庫修成,這附近四個公社48個大隊再也不用靠天吃飯了。而且,還要在壩腳修個小水電站,每天為義安人民發三個小時的電。到那時,義安的夜空將綴滿無數的夜明珠,義安人民的夜晚將被照得通明透亮,他們將再也不用與昏暗的煤油燈為伴了。用公社陳秘書的話說,這真是戰略家,大手筆啊。
這些宏偉藍圖,是周書記在水庫開工誓師動員大會上宣布的。楊大恨在下麵聽得直流口水,差一點兒跳將起來大聲叫好。這次誓師大會,那場麵真是人山人海,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和革命群眾高聲呼喊的戰鬥口號響徹雲霄。
會後,受益最多的義安公社的社員們都說:“這真是件天大的好事。”但讚頌過後,好事者不免要猜測:“這天大的事情,事先怎麼就沒有一點跡象呢?”
恐怕是怕階級敵人搞破壞?有人說。怕是周書記要給大家一個驚喜吧?有人猜想。
“縣裏有幾個頭頭要把大水庫修在大樹坪,隻有周書記一個人主張修在我們義安,爭了好幾天爭不歸一。最後周書記硬是拍了板。周書記對我們義安感情深哩。”消息靈通人士張小滿說。
“大家莫聽他的。小滿是個扯謊婆,他的話信不得。”
“我看這次小滿不像在扯謊。周書記當年在我們義安剿匪時中了冷槍,就是義安寨那個草藥師李跛子用草藥救了他的命。”
“是有這麼回事。後來周書記留下當書記,還騎了高頭大馬來看望過李跛子哩。”
“是哩,我親眼看見的。那時我們義安還沒通車路,縣上的人到鄉下來,都騎大馬。我親眼看見周書記騎著高頭大馬,挎著盒子炮往義安寨去,後麵還跟了兩個騎馬扛槍的兵。”
“好了好了,都扯到哪裏去了。其實我早就曉得要在我們這裏修大水庫。”空腦殼忙出來打圓場,同時還想借機賣弄一番。
現在該回過頭來介紹一下空腦殼了,他就是小滿的爹,解放前當過塾師,是義安地麵上數一數二的聰明人物。義安人形容一個人聰明絕頂,往往說:“狗日的腦殼都精空了。”空腦殼的聰明出了名,他的真名倒給人忘了。大概隻有他的獨子小滿才記得。
“我們不信。這樣的事情,你怎麼可能事先知道呢?連公社楊書記事先都不知道哩。”有人質疑道。
“你們記不記得?前些天有隊幹部模樣的男女在我們龍頭衝進進出出。有人架起個三角架架在衝裏東瞄西瞄,有人在劃小旗,有人在一張大紙上寫寫畫畫。那是在測量哩。測量知道不?就是修水庫之前先測一下,量一下。就像李木匠打家具,要先彈墨線。”空腦殼不無得意道。
“要說到薛仁貴征西啊,穆桂英比武招親啊,周瑜三氣諸葛亮啊,這些古書上的故事,可能沒有你不曉得的。但這是新事物,你怎麼看得懂呢?要是棟爺沒恍惚,他可能看得破。他去過外麵大地方,新事物見得多。”有人還是不信。
這時楊大恨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對社員保密還可以理解。怎麼連我也瞞了呢?是不是我做了什麼錯事,講了什麼錯話,上麵要……想到這,楊大恨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往深裏想,於是勾了頭,滿腹心事地向公社走去。
3.誓師大會之後的第三天,水庫正式開工,又搞了個開工典禮,這次典禮周書記沒有來,來了一位姓苟的副書記。苟書記號召廣大社員:“我們要發揚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英雄主義精神,戰天鬥地,改造山河,奮戰三個月,建好這座大型水庫,向偉大領袖和導師毛主席獻禮,向黨中央獻禮,向偉大的社會主義新中國誕辰二十五周年獻禮……”
苟書記的號召——據說是縣委常委會上集體擬定的——後來被一句一句改寫成標語,用橫幅扯在工地上,再後來又被用掃把蘸了石灰漿寫在龍頭寨對麵那條由義安通往縣城的公路沿線的石壁上,以及臨時修築的連接這條公路與水庫工地的那條便道兩邊被鋤得光光的田坎上。
開工典禮簡短而熱烈,充滿了戰鬥氣息。這一天,各路人馬陸陸續續進駐工地。計有大樹坪公社二千人,螞蝗溪公社一千五百人,老寨坳公社一千五百人,義安公社三千人。這些是這次冬修水利大會戰的先頭部隊。隨著戰果的擴大,戰線的拉長,將有更多的兵力源源不斷地投入戰鬥。進入決戰攻堅階段,每天的一線戰鬥人員將不低於三萬人。為了這次會戰,縣委動員了全縣百分之六十的公社平均百分之五十的戰鬥力量,整個會戰期間投入的總兵力將達十萬人。簽署“戰鬥動員令”的時候,周書記心想:“十萬人哪!那是兵團級的大會戰哪!”想到這,周書記不免有些激動,臉上泛著年輕小夥一般的紅光,拿筆的手竟有些顫抖。想想看,周書記帶兵打仗的時候,最高隻幹到團長,充其量也隻是帶領千把人打個局部遭遇戰,而這一次……
根據縣委的部署,義安公社必須自始至終保持不低於三千人的戰力投入,其他公社則采用車輪戰術,每次出動兵力一到兩千,作戰一個月就退下休整,整裝待發的下一梯隊就頂上去。
縣水利局的兩名工程技術人員已先期到達。從縣醫院抽調的由五名全科醫生組成的戰地醫療隊由於不可抗拒的原因要到明天晚些時候才能到達。
典禮之後,遠道而來的先頭部隊就丁丁當當地安營紮寨。龍頭寨大隊的社員們發揚了偉大的集體主義精神和無私奉獻的精神:條子木獻出來搭工棚架子,曬穀簟獻出來蓋工棚頂,門板獻出來做床板,很多的家庭隻剩下最後一塊用來遮羞的門板。那時,不光龍頭寨,整個義安,甚至全縣絕大多數的社員都窮,家裏沒有值錢的物件,門的作用一是像夏天的褲子一樣用於遮羞,一是冬天擋風,一是防牛羊豬狗進入拉屎撒尿。
龍頭寨大隊參戰的三百個人除極個別擔任保衛工作的武裝民兵外,大都住在自己家裏。義安公社其他大隊的參戰人員中,總有人與龍頭寨社員沾點親帶點故,於是就你帶七八個,我帶十幾個,住到了龍頭寨的親戚故舊家。剩下個別人緣不太好的,就由公社書記楊大恨出麵,恩威並施,攤派下去。這樣,義安三千參戰人員的宿營問題全部解決。
吃飯也是個大問題。這次會戰要解決全縣百分之二十的人口約八萬人的吃飯問題,但眼下參戰人員的吃飯問題怎麼辦呢?縣委早已安排好了,由各參戰公社自行解決。各公社的安排是,由各大隊自行解決。大隊的地位比較尷尬,縣有糧食局,有直屬糧庫,公社有糧站,生產隊有糧倉,惟獨大隊手裏沒糧。既然上麵有糧的政府不解決,那就讓下麵有糧的生產隊來解決這個問題吧。各參戰大隊幾乎不約而同地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工地上的基本戰鬥序列是:以生產隊為單位組成攻堅突擊隊。各參戰生產隊,原來的生產隊長,搖身一變就成了突擊隊長。為了便於統一指揮,為了按時完成戰鬥任務,吃飯也以突擊隊為單位集體開夥。糧油從生產隊的倉庫裏支,大部分生產隊是公支,極個別條件太差的,則先從隊上倉庫裏支出,戰役結束後,則按各人的實際消耗,再從口糧裏逐月扣回。這樣條件欠佳的突擊隊,一上陣就戰績不佳,他們或許擔心:他們本來就不高的口糧怕還不夠生產隊扣,到時候,怕是等不到打新糧,屋裏就要斷煙火。
遠道而來的突擊隊,在工地開夥,每天兩頓,早十點一頓,晚六點半一頓。龍頭寨大隊各隊伍,早晚自行解決,中午由隊上解決一頓。開始那段時間夥食標準是,每頓半斤米飯兩樣菜,或者蘿卜白菜,或者冬瓜南瓜,總之是清一色的素菜。油水比社員家裏要好些,辣椒放得老多,鹽也重,一點點的菜就能把半斤米飯唏唏嗬嗬下個精光。
工地上的作息時間是:管兩頓飯的,早六點半上工,十點開飯,十點半繼續幹,到下午兩點半休息半個小時,三點又開工,六點半收工吃飯;管一頓飯的,早六點半上工,十二點開飯,十二點半又開工,下午六點收工回家。如有臨時的突擊任務,則另行通知。作息時間是指揮部統一規定的,一者顯得公平,再者也便於統一調度統一指揮。
4.自從開工之後,每天天麻麻亮,工地指揮部的高音喇叭就響起了雄壯的革命歌曲。那高音喇叭安在龍頭衝的龍頭山頂上,那是整個龍頭寨大隊的製高點,不但工地上的溝溝坎坎,整個龍頭寨的角角落落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革命歌曲聽多了,社員們不免有些麻木,但高分貝聲波的反複刺激,使大部分的社員養成了條件反射——廣播一響,他們就一骨碌爬起來,用最短的時間做好戰鬥準備。從廣播響起到上早工,約半個小時。這點時間,對住在各自家裏的龍頭寨參戰人員來說,顯然不夠。他們不但要洗把臉扒口飯,還要趕一段路才到工地。尤其是小滿他們第五生產隊,雖然從行政上隸屬於龍頭寨大隊,但那是一個過去叫做張家坳的寨子,坐落在傳統意義的龍頭寨的後麵的一個山坳上,在空間上與龍頭寨、龍頭衝水庫工地形成了一個近於等邊的三角形。那裏沒有道路直接通到工地,也無法在短時間內開鑿一條。所以,小滿他們隊上的參戰社員要到工地,還得先下山到龍頭寨,再到工地,比龍頭寨要多約二十分鍾的時間。所以,他們聽到廣播響起再起床,來不及洗臉吃飯就得匆匆往工地趕。如果又想在肚裏墊點東西,又不想遲到挨批鬥,那就得在廣播響起之前就摸黑爬起。
小滿和隊裏的老保管例外,他們不必起得那麼早。他們負責每天為隊裏參戰的六十男女做中飯和伺候隊上的菜地。老保管攤上這好差使,社員們沒絲毫意見。一來老保管年紀大了,應該得到照顧,誰又沒有老的時候呢?二來老保管煮大鍋飯的手藝絕對一流,不會焦鍋,三來老保管幹了多年的保管,那手就是一杆秤,不會出現分飯時分到後麵有的人分不到飯吃。更重要的是:老保管公心,分得勻,不會張多李少,搞得大家不團結;老保管絕對不占公家的便宜,煮飯結的鍋巴,他會搗碎了和在飯裏分給大家,要是別人,把不準偷偷拿回去了。
但是小滿攤上這美差使,多數社員有意見。焦點是小滿這人不正道,極有可能偷偷地占大家的便宜。於是議論紛紛。
“小滿有殘疾哩,幹點輕巧活也是應該的麼。”一位與小滿要好的後生為小滿鳴不平。
“他腳有殘疾,不能挑重擔。他手又沒有殘疾。不能挑土,難道不能挖土麼?”另一個聲音卻反駁。
“大家莫要爭了。誰叫他是隊長的侄兒呢。”一個聲音調和道。
相傳小滿的殘疾,與家族的聲譽有點關係。張家坳是單一姓氏,姓張,論起來同祖同宗,因此,個中內幕大家都秘而不宣。
棟爺是在說了一句被大家認為不該說的話後,第二年春天被隊長派去看護隊裏的林場。
棟爺肩上扛杆火銃,後胯別把柴刀,孤獨地在山裏轉來轉去,連鳥獸也不願與他為伴。棟爺巡山,被允許一個月下山一次,取些油鹽糧食之類。過年可以在家呆上三天,三天之後就得上山。客觀地講,是比在隊上幹農活要輕鬆些,但是那個苦悶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用棟爺自己的話說,“口都漚臭了。”而在隊裏幹農活,苦是苦些,但大家可以說個笑話,擺個龍門陣,對幾句山歌什麼的,這樣也比較容易忘掉肚皮的饑餓和勞動的艱辛。
棟爺在山上巡了三年,實在是憋不住了,就對隊長說:“換個人吧,讓我回隊上勞動吧。”
隊長卻不同意,要不“多派個人吧,我也好有個伴。”
“隊上勞力不夠啊。隻能一個釘子一個眼,不能多派啊。”
棟爺無奈,繼續巡山,漸漸地,似乎適應了山上孤寂的生活。巡到第五年的九月底,棟爺沒有照例在月底下山取糧。一天。兩天。三天。四天。五天。棟爺八十多歲的老娘坐不住了。
“貴……貴棟還沒有回來,已經有五……五天了,會不會被老……老虎吃了?”棟爺娘心急火燎地向隊長報告。貴棟是棟爺的大名。
“山上早就沒有老虎了。你老人家就放心吧。”
“可是,就算是沒有老虎了,已經五天了,餓也餓死了。”
“你老放心吧。我趕快派人去找。”隊長似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社員們在山上找了三天,終於將棟爺找到,居然還活著。不過,這時的棟爺已經恍惚了,連老娘也不認得了,隻會說一句:“老子幹掉了五個日本人。”
從此,棟爺被賦予了各種特權:再也不用幹活了,可以整天在村子裏自由地遊蕩,摘了哪家的黃瓜茄子也不會遭到女主人的潑罵,甚至,掰了生產隊的包穀,也不會被揪鬥。
老保管是棟爺的胞弟,隊上的保管,負責保管隊上的集體財產,特別是糧食,要是有點私心的話,是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搞些好處的。因此,社員們一致認為:保管一職是隊上除隊長外最美的肥差。據說,有一次隊長也想不要棟爺他弟當保管了,社員們不同意。那位曾參加過處理小滿事件的莽漢跳出來說:“你不要貴梁叔當保管,我們就不要你當隊長。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貴梁是老保管的大名。莽漢這一鬧,撤換保管之事就不了了之,貴梁就一直當了下來。
小滿他們的工作重地設在離水庫大壩約五百米遠的溪坎上。這裏一字排開了幾十上百家夥房。把夥房搭在這裏,取水方便,淘米洗菜方便,社員們飯後洗碗方便,工地上的塵埃也不會揚到這裏,放炮炸出的飛石也不會落在這裏砸爛鍋碗瓢盆或哪個夥夫的腦殼。
老保管負責煮飯,小滿負責炒菜。老保管煮大鍋飯的手藝不消說。小滿炒菜,卻是犯著這工地上的通病:辣椒太多,鹽太重。社員們每次吃飯都要提小滿的意見。小滿直不做聲。老保管看不過,私下裏就說了小滿幾句。小滿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怎樣炒菜合口、好吃?你看看我們隊裏那菜地,要吃一個冬天哩。現在不節約點,到時候接不上,上哪裏弄菜吃?你看看其他的夥房,不都是這麼幹的麼?”
老保管想想也是,就不再多管閑事,隻顧把自己的大鍋飯煮好。
老保管負責分飯,小滿負責分菜。菜就那麼一小勺,多,多不到哪裏去,少,也少不到哪裏去,再者,那菜又辣又鹹,社員們才不在乎。可這分飯,就有講究了。分飯的如果有私心,碰到自己的親人或關係好的,想多給點,裝飯時就用飯勺暗暗一壓,多給個一二兩看不出,要是碰上有矛盾不相與的,想少給點,就把飯刨得老鬆,再輕輕裝進碗裏,吃個一二兩的暗虧說不出口。因此,社員們一直都堅持要老保管分飯。有次老保管拉稀,分了不到一半就往山上跑,小滿要代勞,沒分到飯的社員說:“還是等老保管回來吧。你又要分菜,又要分飯,莫要亂了坨。”其實,一份飯一份菜,分明得很,怎會亂坨呢?他們是信不過小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