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村人物(二題)(1 / 3)

小說世界

作者:孟憲歧

王婕姝

不知何年何月,柳溪河就那麼無憂無慮地流著,河兩旁的大草甸子就那麼一天一天往大長著。也不知從什麼時間開始,有人在這裏開墾了大片土地,有了土地,便有了地主,有了地主,才有了地主婆,王婕姝就是地主婆。

王婕姝是地主李學山的小老婆。

李學山的大老婆不生育,為了續香火,他又娶了小老婆。

其實,在柳溪河畔,有許多地主。有的地主良田千頃,騾馬成群。李學山不過十幾畝水田,有一輛馬車而已。隻能算個小地主。可是,那些大地主土地改革時沒有被槍斃,李學山這個小地主的腦袋卻被政府給開了瓢。

為啥?

李學山脾氣暴,拿人不當人啊。

那年秋天,李學山家的棒子地裏丟了十幾穗老玉米,把李學山給氣壞了。他找了一把殺豬刀子,安了一個木柄,去守夜。

他的小老婆王婕姝說:“不就幾個棒子嗎?何必動刀動槍的?”

李學山說:“敢到太歲頭上動土,可不是鬧著玩的。”

夜裏果然又有人來偷,李學山悄悄湊過去,二話不說,照準那人的腿肚子就是一家夥,那人啊地吼了一聲,扔下剛掰的仨棒子就跑沒影了。

可李學山沒料到,就因為這一刀,後來才有了要他腦袋的大禍。

那個被李學山紮了腿的人,是村裏修大寬的兒子修明遠。時間不長,修明遠參加了土改工作隊。再後來,修明遠當了區長。

聽說馬上要土改了,李學山偷偷領著他的獨生子李瑞光跑到哈爾濱。他哥哥李學孟是開明紳士。李學山把兒子放在哥哥家,就又偷偷回來了。

其實,李學山剛剛走出家門,區長修明遠就領著區裏的民兵包圍了李學山家。沒有抓到李學山,就把他的大老婆和小老婆給抓起來了。本來他的大老婆平時就是病秧子,這一驚一乍的,就要了命。別看李學山民憤大,可他的小老婆沒啥民憤。王婕姝平時脾氣好,對下人也從不打不罵,這回沒受啥罪,就給放出來了。當李學山悄悄跑回來時,被修明遠布置的民兵給逮住了,啥都沒說,就拉到柳溪河邊吃了槍子。

修明遠公報私仇,殺了李學山,可他還不放心,想再把李學山的兒子李瑞光也斬草除根,但找來找去,沒找著。

這時,開始成立人民公社,成立大隊,小隊。

王婕姝無兒無女無依無靠,又是裹的小腳,行動不便,她就成了生產隊的五保戶。大家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隻知道她是地主李學山的小老婆,私下裏都管她叫地主婆。

就連村裏的小孩見她也都笑嘻嘻地叫一聲:“地主婆。”她也不生氣,慈愛地看著孩子,不說話。

地主婆自己住兩間破草房。她原來住的五間大瓦房成了大隊部和庫房。

每年秋後分糧食,她就挪動著小腳,慢騰騰往場院走,小隊會計喊一聲:“下一戶,王。”大家就都知道該輪著地主婆了,她也不說話,蹣跚著把口袋掙開。

小隊會計不知道王後麵那兩個字念啥,整個小隊也沒有人知道。

因為知道不知道是一樣的,知道了也沒什麼意義。

看她把幾十斤口糧背在肩上,吃力地挺起腰板,踟躇而行時,隊長說:“二蛋,你給她送一下。”

二蛋就走過去,把口袋從地主婆肩上拿過來,蹭蹭蹭,幾步就不見了。

等二蛋返回來時,地主婆看見二蛋就說:“謝謝!”

二蛋說:“放在你家門口了。”

地主婆王婕姝到底家在何方?

她家還有沒有什麼人?

村裏誰都不知道。

老年人都說,這李學山的小老婆來時就是帶著孩子來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李學山從來沒說過,也沒看見她的娘家來過人。

當時有見過王婕姝的,說她好漂亮啊,白白胖胖,稀罕死人了。

大家都猜測:她家一準是書香門第,要不。就她的名字,一般老百姓是起不出來的。老百姓起名字都是什麼花呀蘭呀英呀的,哪起出婕姝的名字來?恐怕連見也沒見過。

還有人猜測,她說不定是土匪的壓寨夫人呢,土匪死了,李學山收了她。

地主婆家很幹淨,一櫃一櫥,擦得油光閃亮。

她家的炊具擺放得整整齊齊。她穿的衣服總是那麼合身,那個盤在腦後的疙瘩鬏也總是那麼一絲不苟。她特別喜歡小孩兒,有時候,小孩去她家玩,她不是從櫃裏掏出一塊糖來,就是拿出一塊餅幹來。

生產隊每年都要給她拉一車柴禾,她自己剁不動,就有人來幫忙。

有時隊長就專門派人給她垛柴禾。

她坐在灶火邊,燒開水煮雞蛋。

等人家幹完活了,她就把雞蛋扒好了皮,放在碗裏,端到麵前,也僅說兩個字:“吃吧。”

人家走了,她還是僅說兩個字;“謝謝!”

地主婆家的水桶比一般人家的水桶小一半,即使是小一半,她也裝不滿。別人挑兩桶水,啥事沒有,她挑半桶水,也晃晃悠悠的。和她住得最近的三春,每次給自己家挑水,也都給地主婆把缸挑滿。挑一回,地主婆說倆字:“謝謝!”挑兩回,還是倆字:“謝謝。”

雖然地主婆的水桶小,可她家的缸卻是大缸。她家的缸,還是隊長給買的。

隊長對她說:“找社員幫你挑水,一挑也是挑,五挑也是挑,爽來就鬧個大缸,挑滿了,夠你吃半個月啦!”

地主婆依舊笑笑說:“謝謝!”

那時,村裏 沒有人說謝謝,聽到謝謝兩個字,挺別扭的。隻有地主婆說謝謝。她說謝謝時,社員們就不覺得奇怪,也不笑。如果別人說謝謝,大家就會嘲笑說:“難聽死了。”

三春給地主婆挑了好幾年水,數他得到的“謝謝”的兩個字最多。除了地主婆口頭上內心裏的謝謝兩字以外,他家的男娃女娃,時不時穿一雙虎頭棉鞋,或者戴一頂漂亮的繡花帽子。那虎頭鞋做得真好,跟真虎頭似的,那帽子上繡的花也惟妙惟肖,跟剛從花園裏采下來一般,都是地主婆做的。

三春家的孩子上學了,晚上回來念課文,念“我家有棵大鬼樹,夏天開滿了一樹鬼花。”正趕上地主婆出來抱柴禾,就皺著眉說:“念槐,槐。”孩子就出來跟她嚷嚷:“就念鬼。就念鬼。我們老師就念鬼。”孩子上學跟老師說:“地主婆說念槐,我說不對。”老師聽後也覺得哪塊兒不對勁兒,查了字典,真念槐。後來,村裏人都知道地主婆是個識文斷字的女人。三春家的孩子的課程,地主婆可沒少給輔導。語文,算術在班級裏都是尖子生。為以後上大學打好了基礎。

地主婆會認字,還會寫字,她幫二蛋寫的信,小隊會計說:“哎呀,我的媽呀,比我寫的還好看呢。”

小隊會計是當地的初中生,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連他都佩服的人,可見不得了。

有一年都臘月二十九了,三春家忘了寫春聯。買了紅紙趕緊去找村裏的吳光才,往年的春聯都是吳光才寫,可那天吳光才出門沒回來。

三春就把紅紙拿到地主婆屋裏,三春說:“你就給劃拉劃拉,應急的。”

地主婆微笑著問:“筆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