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
作者:何永康
毛邊黨
舊時的文化人都比較清高,講求特立獨行,我行我素,且不願介入“黨爭”,所謂“君子不黨“是也。即使要搞個圈子,也就是“臭味相投”結個社團而已,譬如“竹林七賢”、“揚州八怪”之類。拿魯迅先生來說,他不屬於任何一個政治勢力、不加入任何一個黨派,盡管他與中國共產黨在思想上有一致的地方。這是獨立的思想與人格決定的。但是,魯迅還是一個“黨”的始作俑者,這個黨叫“毛邊黨”。
毛邊黨的稱謂與毛邊書有關。所謂毛邊書是指裝訂後不經裁剪的書,閱讀時需逐頁裁開。因裁切後書邊呈不規整狀,摸起來毛茸茸的,故曰毛邊。我曾想當然地認為毛邊書是天然的國粹,造紙術和印刷術的故鄉嘛。而中國古代文人又很多習性,譬如讀書前的漱口淨手(最好還有紅袖添香),譬如吟詩要曲水流觴,相似遊戲的擊鼓傳花。讀書自然也要別出“新裁”。其實不然,毛邊書最早源於歐洲國家,是那些喝咖啡,留大胡子,握鵝毛筆的貴族“老外”的雅好,手持小刀,小資地邊裁邊讀,很對優悠富裕的有閑階層的口味。毛邊書大都是非賣品,送朋友的,既是交流,也是互動,藉此可檢查朋友是不是真的裁開看過。一本書看的人多了或時間長了,書邊會變髒發黑。又可以用切紙刀把毛邊切去,又是一本幹淨整潔的書了。外國佬真是精明到家了。
上個世紀初,毛邊書來到中國, 深得魯迅的青睞,自詡“毛邊黨”。“黨羽”有周作人、郭沫若、鬱達夫、林語堂等。魯迅還就毛邊書同一個圖書管理員打過筆墨官司,因為管理員要把毛邊書一頁頁切開才能借閱,增加了人家的工作量。魯迅喜歡毛邊書還有一個原因是毛邊書天闊地方,適宜批注。他形象地比喻:“光邊書像沒有頭發的人——和尚或尼姑”。今天也有不少老文人新文人鍾情毛邊,成為“毛邊一族”,是懷舊,是風雅,也是時尚。
今天看來,毛邊黨倡導的的是另一種“人文關懷”和閱讀理念。在裁切下一頁時,讀者可以慢慢品味上頁,給一個咀嚼的空隙,對後文也給一個想象空間,形成一個閱讀與思考的鏈條,同時也讓讀者平心靜氣,讀出節奏來。毛邊書除增加閱讀的趣味外,就是凸顯一個“慢”字,細嚼慢咽,從容不迫。現在有人提倡“慢生活”,毛邊黨提倡的是“慢閱讀”,是對顛覆傳統閱讀的快餐閱讀的“反顛覆”。
寫到這裏我突發奇想,是否也去出一本毛邊書,送給真正喜歡讀書的朋友。麻煩的是同時還得附送一把小刀,又擔心人家變了小刀用途拿去削水果。再說,現在閱讀渠道多,紙質讀物優勢不再,把人家弄煩了,就去讀電子書了你又其奈何哉。罷罷罷,還是不故弄風雅為好。
其實,我在很久以前就接觸過毛邊書,是在下派到農村那年,恰遇幹旱沒有收成,吃飯成了大問題。一個曾經教過書的老先生找到我,拿出一本書,想同我換幾斤糧票。書名叫《魯迅雜感選集》,上個世紀30年代版,很薄,紙張發黃並有脆裂。書的天頭和翻口都沒有切開,看不到內容,連書邊都未切開,定然是一次品。見我不中意,老先生說:“這是毛邊書,很珍貴的,不是一家人要吃飯,我才舍不得呢。”我掏出五斤糧票給他,說這本書就不要了,有其他書找幾本來即可。老先生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接過糧票走了。次日,老先生送來了幾本書,有《普希金詩選》、《金陵春夢》等。這些書當年不容易看到,我以為值得,還拱手致謝。臨別時,老先生又怪異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我自認為很丟份也很後悔的羞於提及的事,尤其是在若幹年後知道什麼叫“毛邊書”和毛邊書的價值之後,在收藏熱興起,全民鑒寶、尋寶、獻寶的今天。我想,設若那本毛邊書還在,設若保存完好甚至於沒有裁邊(這種可能性很小)或可會成為一寶貝吧,價值或不可估量吧。再來回味老先生那讓我銘心刻骨的眼光,其中內容終於讀懂了,就是迷惑、輕蔑、嘲諷,還有就是占了便宜還討個乖的自得——啥子下派的知識分子?分明是白癡一個,沒文化!那本當年與我失之交臂的毛邊書今安在哉?老先生已作古,如果他的兒孫把它當廢書賣了被化為紙漿,就真的是焚琴煮鶴,暴殄天物了。設若那毛邊書還在我手中,或許就可以申請加入“毛邊黨”吧,至少有一個“進見禮”
同書櫥裏的一排排被機器裁切得方方正正、中規中矩的書籍比起來,毛邊書是書籍大家庭中的“原生態”,樸實本真,不修邊幅,但個性鮮明,特立獨行,一反常規。推論開去,可以藉此詮釋出一種人生態度,權且叫做“毛邊人生”吧。但是,生活中那些有棱有角的毛邊人物,最終大都被世俗切去了“毛邊”,被整齊劃一了。這不能不說是個性的喪失和人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