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物素描三題(1 / 3)

人物素描三題

小說驛站

作者:範增利

上星期,我回了一趟儀井鎮,鎮子還是老樣子,沒有太大的變化。天昏沉沉的,落著雨,雨不算大,一絲絲地飄著。我在鎮街道南頭下了車,從鎮上到我家有二裏路,二裏路不算遠,這條路我很熟悉,從小一直走。我們村子偏遠,在溝邊,這條路便成了唯一一條去鎮子上的路。這條路,好些年了,也沒有修,路兩邊野草叢生,有些幾乎漫到了路麵上。風輕輕地,夾著毛毛雨,落在臉上,涼颼颼的。路過村子公墓時,我放慢了腳步,步子變沉了,好像灌滿了鉛。我明顯感覺到公墓比以前大多了,增加了好多的新墳,有的新墳上的花圈還沒有完全風化,原原本本地在墳頂上放著,跟前的樹也是新種的,樹葉在風中微微搖晃著,仿佛在對著逝去的魂靈招手。回了家,母親告訴我,你在城裏的這幾年,村裏死了好些人。我心裏突然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從村子回到城裏後,連著幾天晚上,睡覺時候,總有一些熟悉的事、熟悉的人,在我腦海裏或隱或現,沉沉浮浮,我感覺生命裏好像缺失了一些說不上來的感情,想我是應該用筆記下他們的,以祭奠那些逝去的魂靈,雖然很微小、無力,但至少,是我記憶裏仰望的一道痕跡。

西省

西省是個老軍人,參加過朝鮮戰爭,是一名通信兵。據說當時部隊在進軍過程中,走在部隊後麵的通信兵,向前麵的通信兵傳達作戰命令,後麵的通信兵大吼一聲:進軍前麵的老虎嶺。因口音不同,西省竟然聽成了進軍前麵的苜蓿地,西省便朝著部隊前頭大吼一聲:進軍前麵的苜蓿地。結果耽誤了軍情,錯失了最佳作戰時機,部隊處分了他,最後把他裁了,西省便回了家種地,當了農民。當然,這隻是聽我爺爺說的。我爺爺還給我說過西省名字的來曆,西省他爸不識字,光知道有陝西省這個詞,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叫陝西,二兒叫陝省,西省伯最小,便叫西省,這就是西省伯名字的由來。

那年農曆十五的晚上,夜靜悄悄地,人們都在家裏團聚著吃月餅,看電視,聊天,或者已經進入了夢鄉。天空中,隻掛著一輪圓圓的月亮。西省沒有吃月餅,看電視,也沒有睡覺。這時,西省正忙著在地裏挖一棵桃樹。桃樹不大,和小孩手腕差不多粗,今年才能掛果,西省一頭一頭挖,西省七十多了,上了年紀了,挖累了,便坐在桃樹跟前,盤著腿,托著腮,盯著桃樹看。四周萬籟俱寂,月光透過周圍的幾朵暗雲輕輕地灑下來,地上留下的樹影重疊交錯在一起。夜風徐徐送來,樹木輕輕晃動,樹影也隨之搖晃,野花野草的暗香味兒混在一起送進西省的鼻子裏,弄得西省鼻子怪癢癢的,他便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西省又開始挖樹,別看這桃樹小,根卻挺大,挺粗,在地裏紮得緊緊的。西省急了,用頭的背麵在樹根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罵道:這狗日的桃樹,樹不大,根大的還不行。西省挖熱了,出了一身臭汗,西省不怕臭汗,西省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左右手合一起搓一搓,然後拿起頭繼續挖桃樹。一直挖到深夜了,西省才把桃樹挖了出來。西省把樹根沒挖掉,樹根的大部分還在,帶著濕泥,西省隻想給桃樹換上一個新地方。西省背著桃樹,提著頭回家了。西省事先已經在家裏挖好了樹坑,直接把桃樹放在樹坑裏,豎直、擺正、再培上土。用腳在四周踩了踩,又澆了點水,算給桃樹把家移成功了。西省對著桃樹說:桃樹,你好好長,明年給我孫子多結些甜桃子,我費力把你弄回來,就是讓你以後結桃子,給我孫子吃,你要是明年還結不了桃子,我就把你劈了當柴火燒!

移完了桃樹,西省便上炕睡覺。西省躺在炕上,睡不著,可能人老了就這樣,睡眠少,就算睡著了,夢卻一個接一個。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西省感覺自己睡眠少了,夢多了,可能是五十歲吧,也可能是六十歲那陣吧,西省也說不清。西省想,鐵蛋應該睡著了吧,會不會夢裏夢見我呢?會不會夢見我給他用鍋盔咬一座山呢?西省想著想著就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眯著眯著,眼淚便順著臉頰滑落下來了。西省想起他的老伴了,老伴死得早,死的那陣兒子德生還沒娶媳婦呢,自己卻在溝裏摘柿子時,從柿子樹上掉下來摔死了。西省又想,要是老伴在的話,還能和他一起去給鐵蛋挖桃樹。鐵蛋是西省的孫子,西省就這麼一個孫子。鐵蛋現在七歲了,剛上小學一年級,從鐵蛋出生到現在,西省一直把鐵蛋當做自己的寶貝,鐵蛋就是他給孫子起得乳名。西省又想起了一件事,其實,說是想起了,不如說是每晚都會想。的確,西省每晚睡覺都會回想這件事。那是鐵蛋小時候,德生出去打工了,媳婦又回了娘家,那晚上,鐵蛋竟然發燒了,他二話沒說,就背起鐵蛋去了鎮醫院,值班室的醫生說已經下班了,他苦苦求了好長時間,差點沒給人家跪下,醫院才開了門,給鐵蛋掛了吊瓶,打了針,最後才退了燒。西省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戰勝來西省家串門,西省在院子裏坐著。戰勝問,西省叔,德生人呢?西省說,德生剛出去了,你找德生啥事?戰勝說,德生之前訂的肥料來了,一會兒人家來你家送肥料。戰勝找了凳子坐在院子裏等德生,西省坐在一邊抽紙煙,西省煙抽得狠,一股股的濃煙從嘴裏冒出來,就像一條白色的布條在空中飄著。

戰勝看見了院子裏的桃樹,立馬立了起來,問,西省叔,你這桃樹是啥時種的?咋這麼眼熟呢?西省繼續抽著煙,煙霧飄飄渺渺的,把西省罩得似個神仙。西省說,我以前種的。戰勝說,我以前咋就沒看見?你這就是明眼說瞎話麼,明明就是我家的桃樹,上麵還有我刷的紅漆,還有我綁的紅布條兒,就說這麼眼熟。晌午吃飯時,桂花說,地裏的桃樹讓人挖了,我就想誰能挖了桃樹,這一看,你竟然把樹移到你院子了。

西省說,這是我家的樹,你咋能說是你地裏的?戰勝說,我跟你不說,我找德生去!

西省說,你愛找誰找誰去。戰勝說,人老了,就好好享清福,咋竟幹這些事呢?西省繼續抽著煙,沒說一句話。

德生回來了。戰勝找德生理論,說,你爸把我地裏的桃樹給你移到院子了,這都算啥事嗎?你也不把你爸管一管。德生便問他爸,爸,戰勝說的是真的?這桃樹是戰勝家的?西省不說話,繼續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