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園遺香(1 / 3)

故園遺香

美文臻萃

作者:王宏哲

作者簡介

王紅哲 陝西省作家協會員,在《散文》、《鍾山》、《延河》、《佛山文藝》、《延安文學》等發表小說、散文、詩歌若幹,著有詩集《如煙夢囈》等兩部。

落在我屋頂的那些雪

那些年,雪似乎總是如期而至。我記著也罷,忘了也罷;念叨了也罷,沒有念叨也罷,到了時候,雪總是會飄然而至,悄無聲息地染白了我居住的村莊、我進出的屋子,我屋子外頭生長著的樹木,堆放著的農具和四處閑逛的黑狗——仿佛一切都變成了一種顏色,白色成了唯一。

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多少正經的事情可以去做,麥子剛剛在地裏紮下根,我秋忙時澆到地裏的那些水,運到地裏的那些糞,足夠它們有吃有喝的度過一冬;那些散亂在地頭的麥秸稈玉米杆也讓我在沒事可幹的時候一根不剩的撿了回來,堆在了院子裏;甚至連我在地裏說過的一些話,淋過的一場雨,吹過的一場風,也讓我在不經意的時候順手捎了回來,裝進了心裏,或者帶入夢裏。

現在,當雪花一片又一片飄落的時候,我終於可以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土屋裏,一會兒給那匹倔強的老馬添上一把料,一會兒又逗一逗那隻斷了半截尾巴的黑狗,裝腔作勢地罵它幾句,然後再大方地扔給它一塊吃剩的饅頭。我的這兩個老夥計呀,它們好像完全摸透了我的好脾氣,不少的時候它們全都由著自己的性子,沒少讓我費心勞神,甚至吃上一些不大不小的苦頭。比如那匹老馬吧,那一次我和它在地裏幹活,趁著我停下來尿尿的功夫,它貪饞地叼了幾口鄰家地裏的青苗,我隻是不輕不重地罵了它幾句,拍了它幾下,它就在那個下午不是故意把犁拽偏,就是有意慢慢吞吞地,讓我幹著急沒有辦法;那隻黑狗就更不像話了,看起來老老實實的,誰能想到趁著人們中午休息的時候,它竟然私自跑出去和馬三家的母狗攪和到了一起。它們倆一定覺得自己幹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卻正好被睡不著覺的馬三給發現了。這家夥就像發現了誰在欺負他的老婆,全然不顧兩隻狗正在興頭上,掄起鐵鍁一下子就把我那條黑狗的尾巴給鏟斷了。唉,尾巴沒了沒有啥,遺憾的是,我的那條狗從此也丟掉了自己作為一條狗的好名聲。

在這個下雪的日子裏想著這些事,一些光陰就慢慢地從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點兒也沒有讓我感覺到日子有多麼漫長,多麼難熬。實在累了,我會到那鋪燒得滾燙的炕上去躺一會。炕洞裏的柴火是我從地裏拉回來的玉米杆、麥秸稈。在院子裏經過一些日子的風吹日曬,它們脫了水的身軀變成了很好的燃料,一天一天,把自己變成了一團火焰、一團熱氣,讓我在這個寒冷的日子裏不至於挨凍、受冷。想一想這些玉米杆、麥秸稈,它們在自己生前提供給我糧食,死後又用自己的身體提供給我溫暖。而我在此刻想起那些我伺弄過的莊稼,想起我們共同曬過的那些太陽,吹過的那些風,淋過的那些雨,我的腦子裏湧滿了一些隻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雪在外邊越下越大,我腦子裏的一些想法會越來越多。這些想法好像是早就等在了那裏,我在地裏掄著鐵鍁的時候,我在田間揮動著鋤頭的時候,它們好像是長了雙眼睛,多了些心眼,知趣地躲在一邊,藏在一處,默不出聲地算計著時間,等待著機會。等到我一閑下來,一躺到炕上,它們便吵吵嚷嚷地全都跑了出來,大呼小叫地圍著我,纏著我,讓我有時候垂頭喪氣,有時候興奮不已。就像在這個落雪的日子,外麵的雪片有多少,我腦子裏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就有多少。

在我和我的這些想法揪扯不清的時候,雪花已經不知不覺地把我的土屋、我土屋門口的那些樹全都覆蓋了。甚至連那條通向地裏的小路,也不知悄悄地跑到哪裏去了——雪似乎是有意要讓一切消失一會,暫停一會,有意要看一看,當一切都停下來的時候,人會想些什麼,幹些什麼。等到過些時候,雪消融了,土屋還是土屋,樹還是樹,路也還在原來的地方直挺挺地躺著,迎接著一雙雙急匆匆的腳步——一切都還是原模原樣。

其實怎麼會呢?當落在我屋頂的那些雪消融的時候,一些光陰也就跟著流走了,而捂在雪中的我的那座土屋,誰能知道它當時聽到了些什麼,看到了些什麼?往後的日子裏,它又會有哪一些變化,有哪些我根本無法知曉的想法?

雨不停的下

我躺在臨窗的炕上,雨在外麵不停歇地下。我翻轉了一下身體。我打了一聲響亮的嗬欠,又放出了一個沒精打采的屁。隻是很快的,那一聲嗬欠也罷,那一聲臭屁也罷,仿佛都不曾發生一樣,我能聽見的隻有嗚嗚的風聲,隻有沙沙的雨聲。

雨好像把所有的事情都掩蓋了,雨好像把所有的聲音都淹沒了。

——雨在外麵不停地下。

雨來之前的那些日子,我在為那一塊閑置的土地發愁。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把那一片地深翻了一遍,我又用了整整半天的時間思考著該在那一塊地裏種下些什麼。讓我感到懊悔的是,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裏,那一塊地就好像不曾存在,或者即便是存在著但卻故意躲了起來一樣,沒有撞進我的眼裏,更沒有裝進我的心裏。因此,在我忙忙碌碌而又無所事事的那些日子裏,它竟也樂得逍遙,放肆地瘋長著一些野草,一些野花,白白地喂壯了誰家貪食的肥豬,招惹了一群群好色的蝴蝶。而我,直到某一天碗裏的飯食越來越稀、肚子裏的糧食越來越少的時候,才猛然的想起了那一塊閑置的土地。

我以為我把它忘記了,實際上它在我忘記它的那一刻,它也就把我放棄了。

好在我及時地想起了它,好在我在這個雨天不但想好了該在這塊地裏種下些什麼,同時也想明白了這個道理。這是不是和這場雨有關,是不是和這個看似平淡而實則隱含著某種暗示的雨天有關?我知道我的這些想法肯定不會被我村裏的那些熟人們所理解,他們會說我瞎操心,犯癔症,甚至有個別自以為懂些幽默的家夥還會在我說出自己的想法後,煞有介事的圍著我轉上一圈,然後眼睛瞪得雞蛋似的看著我的腦袋,問我這裏麵是不是生了蟲子了。我才懶得搭理他們呢,在我們共同生長的這個村莊裏,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想法,幹著自己的事情,而這些事情,這些想法又有多少必要去向別人解說清楚呢?就像那個四季敞著胸脯的馬六,他一有空就蹲在門口,把他的那把使喚了多少年的鐵鍁擦得錚亮,仿佛他那把鍁不是用來幹活,而是專門用來擦拭的;再比如那個瘦得風一吹就會飛起來的趙七,他省吃儉用的,卻總是把節約的每一粒糧食都喂給自家那條老是認不清主人的黑狗。狗總是肥肥的,他總是瘦瘦的。可笑的是,多少次他從外麵回來,那條狗卻守在門口把它當做盜賊擋在門外,忠於職守地叫上一番,咬上一陣。仿佛他養它就是要它來吃他的糧食、找他的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