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照
小說新銳
作者:秋泥
作者簡介
秋 泥 本名,張鳳玉,生於六十年代,現居沈陽。曾在沈陽鐵路信號廠工作,做過工人,商人,編劇,編輯。2004年回歸文學寫作,有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等發表在《鴨綠江》、《山東文學》、《遼河》等文學期刊、報刊。散文《向大師敬禮》獲《上海文學》第四屆年度征文獎。
淑樺二姨是孤單的。我一見到她,立即就會聯想到孤單這個詞。
淑樺二姨是我母親的表妹,是從鄉下來城裏做事的。母親有好幾個表妹,但是在這些表妹中,隻有淑樺二姨和母親走得最近,因此,淑樺二姨才深深地留在了我童年的記憶中。
記得淑樺二姨總是喜歡低著頭,黃瘦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仿佛笑是一種無足輕重的東西,早已被她忘記了。淑樺二姨的個子很高,身子骨卻單薄,走路的時候端著雙肩,這樣一來,看著兩腿細長的淑樺二姨,就有些令人擔心了,擔心她什麼呢?擔心她一不留神就會被風吹跑。聯想到她近四十歲了仍是獨身一人,就越發感到孤單了。
淑樺二姨見到我母親的時候通常會說:“大姐,你的身體看上去好像比以前好些啦。”
講完這句就再無下文了。其實,她上一次來我家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連一個字都不會錯。我常常忍著笑,聽完這句開場白,就回到北屋繼續寫作業。那一年,我剛讀初中。
接下來情景呢,也是差不多的。就像看過無數遍的老電影,不用看,都知道下一幕的台詞和場景。淑樺二姨說完開場白後,就低頭、搓手、盯著自己的腳尖,或用“嗯”、“啊”、“是呢”,回應著母親。母親照例會把自己的病情,前前後後原原本本地說上一遍;說完了病情,又說吃藥的事情。最後又會把鄉下的親戚,隻要是能想起來的,都會挨個問上一遍。其實這些話,母親每次都會說的,但淑樺二姨仍像初次聽到一樣,神情專注地望著母親,滿臉期待的樣子。
等母親磨叨夠了,淑樺二姨就開始幹活了。她挽起袖子,露出幹瘦的手臂,把母親的床單、枕巾、襯褲、襪子等,統統按到洗衣盆裏。母親說,床單還不髒呢。淑樺二姨說,就手都洗了吧,大夏天的,洗過了清爽。
幹活的時候呢,她們又開始說話,說的都是那些舊事。這些話,我們小孩子是聽不進去的,但她們卻說得津津有味,仿佛那些話是甘蔗,越嚼越有香甜的味道。夕陽收攏起黃燦燦的光線,悄悄溜出窗戶。她們依舊說著話。母親從床沿俯下身,淑樺二姨一邊“唰唰”搓著衣服,一邊仰著臉看著母親,那情形,就像一對兒互相打量的向日葵。
聽母親講,淑樺二姨過去是嫁過人的,婆家是河西柳村人。淑樺二姨嫁過去三年也沒開懷,婆家領著到醫院一檢查,說是有婦科病,不能受孕。婆家一開始是給治的,去了不少醫院,也用了不少偏方,始終也沒見好轉。這樣,又過了兩年,婆家漸漸失去了耐性,商議著把淑樺二姨送回娘家。淑樺二姨害怕了,就求婆婆說:病可以慢慢治,以後實在不行……我給你們家當牛做馬使喚,也不要把我送回去。婆婆也可憐她,但這種事好像是不能將就的,因為夫家是三代單傳。後來,淑樺二姨還是被送回了娘家。
淑樺二姨為此哭得死去活來。
淑樺二姨經不起鄉下人的吐沫星子,就投奔我母親,來沈陽城裏做臨時工。
淑樺二姨先是在一家部隊招待所做勤雜工工作。掙得不多,卻解決了吃住問題。她這樣做,也是不願意給城裏的親戚添麻煩。母親說,你二姨最有深沉,在城裏呆了這麼些年,也沒在我們家住過幾次,除非迫不得已的情況。
淑樺二姨每周有一天串休。說是串休也是閑不著的,她會來我們家,幫患風濕病的母親幹些洗洗涮涮的活。其實我們家裏有洗衣機,沒太多的衣物可以洗。但母親會特意留些輕薄的東西給淑樺二姨洗,不然她會怕淑樺二姨覺得自己是來姐姐家蹭飯的。
母親沒事就扳著手指算計淑樺二姨休息的日子,算計好了,就會在掛曆上畫圈圈。到了那些畫著圈圈的日子,母親就囑咐我們專門做些淑樺二姨愛吃的飯菜。專門做的,並不是什麼好飯菜。無非是些撈水飯、菜豆腐、水煮蘿卜片、小魚小蝦、青蒜蘸醬之類的家常菜。如果是冬天,還會做雪裏蕻燉豆腐,或是酸菜汆白肉。但是,無論做什麼菜,都要配上一盤蔥、一碗雞蛋醬。蔥可能是新下來的小嫩蔥,也可能是冬藏的大青蔥,這些要隨著季節來定。雞蛋醬的做法也是有說道的:
雞蛋打在鍋裏不能攪和,蛋清是蛋清,蛋黃是蛋黃,黃白分明。雞蛋九分熟時,再下碧綠的蔥花和從老家帶來的大醬。這些,都是遵著母親早年在鄉下時候的做法。淑樺二姨呢,非常喜歡這些飯菜,看著眼裏就放出光亮來了,她和母親說:
“招待所的飯菜油水大,剛吃的時候可香了,吃多了就開始壞肚子……就是這些家裏的飯菜,吃起來最可口了。”
“可口你就多吃點,看你都瘦成什麼樣子了……”母親愛惜地說。淑樺二姨咧咧嘴說,“我天生就是這腸胃,可勁吃肉也不會胖的。”母親說,“你瘦成這樣小名卻叫‘二胖’,說起來怪招笑的。”淑樺二姨說,“都說我小時候還是挺胖的。”母親說,“那對呀,不胖能叫二胖嗎?你那時候呀,不但胖乎乎的,而且一雙大眼生的毛嘟嘟的,可好看了!”
這個時候呢,淑樺二姨就不吃飯了,她抬起頭,望著桌子旁的每一個人,嘴角難得地露出了笑意,像似在說,你們不知道吧,二姨小時候還是挺胖的,而且還蠻好看呢……
吃飯的時候,多半是母親說,淑樺二姨聽,也多半說的是老家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說的呢,好像總也說不完;聽的呢,也好像總也聽不夠。
因為年齡關係吧,淑樺二姨很少和我說話,所以,唯一的一次被我牢牢的記住了。
那天,淑樺二姨吃過飯,刷過碗,就站在我的身後看我寫作業。她摸摸我的書包,又摸摸我的文具盒,又翻看我的作文本。良久,她自言自語地說:
“作文做得很好,字也寫的工整……但是,成語用的不夠準確。”
見我抬頭望著她,她就接著說:
“皓月當空和繁星滿天,這兩句成語是不能用在一起的。古人講:月明星稀。就是講月亮明亮時,星星就顯得稀疏了。這些都是自古就證明了的,有時間你不妨自己觀察一下。”
後來我查了下詞典,證明淑樺二姨的說法是對的;我也在月亮很好的晚上去觀天象,證明淑樺二姨和詞典都是對的。我跑去說給母親聽,母親白了我一眼說:你以為二姨沒文化嗎?人家上學的時候,一直是縣高中的高材生呢,每次考試都是全校第一名。那時侯呀,你二姨可是你舅姥爺家的驕傲。你舅姥爺常逢人就說:俺家二胖又考了第一呢!說完,就笑出一嘴黃牙。
這時,母親就歎口氣說,你二姨小時候胖嘟嘟的,可招人喜歡了。後來呢,越長越抽抽了。我問為啥?母親淡淡地說,不為啥,在鄉下,一個丫頭不上心的。
母親說,淑樺二姨因為學習好,可受學校重視呢。在那個不起眼的小縣城裏,淑樺二姨是老師和學校的希望,都眼巴巴地指著她出成績呢。
可能是思想壓力太大了,你二姨落下一種病,平時成績賊優秀,可是一到高考就暈場。第一次參加高考,數學考到半道,你二姨往後一仰就暈倒了。人家連忙把她送進了醫院,她又開始發高燒,沒日沒夜地說胡話。高考結束那天呢,你二姨也出院了。
“那怎麼算呢?“我問。
“白搭了唄!”母親說,“還能怎麼算?整天窩在炕上抹眼淚,不敢見人唄。
學校老師都惋惜不已,勸你舅姥爺說,這是意外,是過度緊張疲勞造成的,再複讀一年吧,我們保證這孩子能行。你舅姥爺聽老師們都勸,就決定供你二姨再考一年。你二姨要強啊,豁出命去也要給老師爭臉。從那以後就沒日沒夜地複習,人瘦得都不成樣子了。這麼說吧,鄰裏見了,都躲著走,都說,這宋家二丫頭,學成了骷髏架子大眼燈,怪嚇人的。
第二年高考呢,你二姨又犯毛病了,心慌得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翻書……你舅姥姥說,你得睡會兒,不然進了考場哪有精神呢?你二姨就哭,說,俺哪有時間睡覺呀,好多習題都沒做呢……結果折騰到天亮,飯也沒吃,揣著倆雞蛋就出門了。
臨進考場老師都囑咐她說,宋淑樺你別緊張,依你平時的成績,沒一丁點問題。你二姨就迷迷糊糊進了考場。你二姨講,考試卷紙發下來後,她就開始冒虛汗,大腦一片空白。眼前走馬燈般晃著她那窮家破院……你二姨覺得眼睛又潮又熱,像起了火蒙,使勁揉也不管用。卷子看不清了,那些字,變成了一堆不住亂動的小蒼蠅。你二姨想趕走它們,就用手轟,去拍,“啪啪”地拍。那些討厭的東西不理睬她,還“嗡嗡”地叫。你二姨更生氣了,把卷子鋪在地上用腳踩,“啪啪”地踩。人家監考的就過來了,拉她,她“嗷嗷”地跟人家喊,別管我,我要踩死它們……知道不,你二姨實際上就有點瘋魔了,還搶人其他考生的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