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一心一意愛你(1 / 2)

我一心一意愛你

經典

作者:謝勝瑜

“我一心一意愛你。”羅曼·羅蘭說。

“我溫柔地愛你。”瑪維達·封·梅森堡說。

這兩句話,他們向對方說過不止一萬次。雖談不上電光石火,但他們彼此語氣裏的熾熱,勝過世上所有熱戀中的男女。“我一心一意愛你”,簡單的欲念從他的心澗溢出;“我溫柔地愛你”,恍若人間囈語,她對他呢喃不休。他們開始說這些話的時候,羅曼·羅蘭才23歲,梅森堡已經73歲了。23歲的羅曼·羅蘭喚73歲的梅森堡“親愛的小姐”,梅森堡叫羅曼·羅蘭“我親愛的朋友”。

《浮士德》裏說:“永恒的女性引導我們前進!”就這樣,穿越50年的隔閡,梅森堡成了引導羅曼·羅蘭前進的永恒的女性。

年近八十,梅森堡依然是羅曼·羅蘭眼中的女孩。梅森堡曆盡滄桑,卻保有一顆無比年輕無比活潑的心,所以,羅曼·羅蘭由衷地喚她“親愛的小姐”。而那個年少的法國青年卻有著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歌德式的深沉和深邃。在同齡人中,或許沒有人可以和他平視交談,唯有梅森堡—一個德國貴婦,她用多舛的人生經驗和寧靜的長者智慧,征服了這顆孤傲冷寂的心。那時的羅曼·羅蘭剛從高等師範學院畢業,被派往法蘭西考古學院進修。他不服命運,向往專業從事文學創作,卻得不到家人的支持,沒有經濟自立能力的他彷徨而又苦悶。他對梅森堡說:“我過的是從早忙到晚的生活,沒有足夠的時間做我想做的一切,卻有時間感到厭倦。我鑽研曆史、音樂、文學和小說,我為了千百件小小的牽掛耗費心思,我還得聽別人說數不清的濫調……”這般“憤青”式的抱怨太常見了,相信所有家裏有個大小夥子的母親或許會經常聽到這樣的話,天下哪有兒子不向仁慈的母親撒氣的呢?

深入的交往通常都是從訴說苦悶開始的。是的,羅曼·羅蘭與梅森堡的友誼正是這樣開始的,這樣的開端完全不像是天才與貴婦高山流水式的知音相逢,反而有些平庸和俗套。其不同在於,在他們兩人中間,還有音樂、繪畫、文學等許多人間煙火外的話題,許多光輝甚至偉大的名字在兩人的唇間排隊甘作橋梁。於是,他們晚上常在一起消磨時光,先諦聽巴赫親切而深邃的獨白,爾後親密地絮談,彼此取暖。幸福的時光,有時候隻有一個小時,有時候會更長些。

青藤和老樹,目光如麻繩交織著捆紮彼此親近的軀體,言語如燈光照耀滲進對方歡愉的心靈,年輕和不年輕的兩個生命蓬蓬勃勃地生長出許多新的枝丫。沉悶或灰暗的生活因此而重現盎然,一老一少由此溫柔地沉溺。

1890年,羅曼·羅蘭剛寫過莫紮特劄記,還沒有寫出《貝多芬傳》和《約翰·克利斯朵夫》。但是,哪怕羅曼·羅蘭沉默著,梅森堡也能看見他身上性靈的光芒,她如矩的目光探視到眼前的孩子“正挾著輝煌的自由與豐滿的氣魄奔騰泛濫”。她眼看著她親愛的朋友在波浪中一次次地掙紮,唯恐他會沉沒於世俗和平庸的漩渦裏,破壞這屬於他和她的歡樂。她慈祥地伸出滿是縐褶的手,欲望托舉他向前、向前……

發現和引領一個天才藝術家!這是梅森堡強過天下母親誕生嬰兒的油然而生的責任。她無法壓抑心中的興奮,也不願刻意掩藏臉上絲絲的幸福光芒,她對羅曼·羅蘭說:“至於你的藝術,我對它具有不可動搖的信念。我比你對它更有信心。”她甚至預言:“假如有一天你的名字列入了法蘭西偉大的名字中間,你將記起一個友人,她在你出發完成使命的黎明時向你致敬,並且守護了你的精神權利。”所以,當她從信中知道羅曼·羅蘭已經結束了對貝多芬生平和遺文的研究時,她馬上回信道:“我所愛的親愛的朋友,我真高興,因為你的小舟又在揚起滿帆,駛向健全的活力充沛的事業了。”

羅曼·羅蘭很多時候都走在路上。他隨時寫信告訴梅森堡羅馬的雨景、威尼斯的綺麗,有時也會嘮叨“因為大風暴,我在卡波裏成為俘虜”,她則寫信建議他到尼斯的墓園去看一下赫爾岑的墓和他的銅像,還告訴他可以在沙萊諾、陶密那、柏萊摩收到她的來信,因為她知道,她的信能帶給他一直向前的力量。他在翡冷翠和她談論葛朗達玉和米開朗琪羅,在《蒙娜麗莎》名畫前與她討論達·芬奇—他和她的每一封信、每一次交談,打開的都是一扇深幽的藝術之窗,而這樣棋逢對手的兩人世界,也因此絢爛無比。年老的梅森堡人蜷縮在某個角落,心卻始終和他相伴相隨,她是他最為貼心最為專業的向導。那些她早先走過的路、看過的精彩和不精彩的風景,在他腳步剛剛抵達的時候,她的心早已恭候多時。白紙黑字,她對他說:“我的心和我的思想同你在一起,它們將擁抱你,不管我能不能見到你。”她還不忘告誡他:“我不是一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我能預見你將來會碰到某些險阻,可是鬥爭比安靜而舒服的庸碌生活對你更有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