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西伯侯府。
西伯侯姬昌一大早就醒來了,他是被吵醒的。
今天是姬昌大婚的日子,西歧周原的人早在幾天前就己亢奮起來了。今天是正日,情緒自然更高漲。天剛蒙蒙亮,要去迎親的人全都鬧哄哄地待發了。
“嘟……嘟……”吹手老媯在試笙;
“咚……咚……”鼓手小薑看師傅有了動靜趕快敲起大鼓和了上去。
“元霄組準備好沒有?”姬昌媽太任在查崗。
“來了。”一溜煙跑來十八個背著大竹簍的小夥子,竹簍裏全都裝著隔夜搓好的糯米元霄。
“蓮心組準備完畢。”同樣背著大竹萎的一個大塊頭喊著。
“紅棗組可以上路。”一個鼻頭長得象紅棗的高個子弓著背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準備工作忙而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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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三千多年前轟動中原的一場婚禮——
新郎姬昌,二十歲,當時最年青的諸侯,也就是後來大家熟知的周文王。
新娘子規公主,是商王帝乙的大女兒,大商王朝的第一千金,芳齡十八。
婚禮有個專門的稱謂——帝乙歸妹,這是姬昌自己寫在天書《周易》裏的。
《詩經·大明》對此事也有記載: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親迎於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不通丕,大的意思。)
姬昌從侯府裏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
臉頰虛虛的,眼皮紅紅的,羊皮大袍子歪斜著掛在身上,看著鬧哄哄的人群他居然伸了—個懶腰。
“快去換衣裳。”姬昌媽太任低聲叱道,接著又拉開了嗓門喊:“姬隆,把馬車趕過來,馬上要出發了。”
姬隆是姬昌的小弟,他正在滿頭大汗地跑來跑去,好象是他結婚似的。
姬昌不情願地轉身進門去換新郎裝。
侯府的正門有根高高的旗杆,上麵飄著一麵彩繪鳳凰旗。
侯府不小,有十幾排屋,中間隔著幾個院子,門前的台階也很高。
姬昌身著玄端,胸前懸了個大紅球走了出來,還是無精打采的。
迎親隊伍排成了長條,鼓樂震耳。
太任對姬昌說:“提起精神,臉上要笑。”
姬昌說:“還沒到點呢,現在笑完了,到時就笑不動了。”說完又打了一個嗬欠,懶懶地往台階下走去。
太任伸手拉住了他,耳提麵命:“記住,看到她爸要笑。”
姬昌皺著眉頭說:“昨晚練了一宿,笑的姿勢全都妥當了。”
太任不放心,“肉不笑光皮笑和由內而外的笑是不一樣的,一看就是裝的。”
姬昌囁嚅著說:“我練的就是把裝出來的笑笑到看不出是裝的,練了三十六遍了,否則會這麼累嗎。”說完就下了台階跨上了馬車。
姬隆隨手揮出馬鞭,“叭”的一聲,整個迎親隊伍都給鞭策了。
鼓、鑼、笛、笙齊奏,一片喜慶。但天色陰濕昏暗,姬昌依然打不起精神。
一百輛車駛入渾沌之中。
早春的清晨,寒意料峭。天地間一片霧蒙,山和水,樹和人都在霧裏。
姬昌在這樣一幅水墨畫中打了—個冷顫,然後回首,媽媽依稀在台階上揮著手喊:“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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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出來了。
太陽是從山坳裏一蹦一蹦地蹦出來的。煞白煞白,象一張少女的臉。
子規公主的臉是不是也這麼白?
姬昌被自己突然蹦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自從二個多月前知道帝乙要把女兒嫁給他時,他就有抵觸情緒,就象不喜歡吃羊肉的人別人硬塞塊羊肉給他一樣,絕不會去想這羊肉塊兒會是啥模樣的。現在怎麼會去想…
該不會有羊*吧?他刻意往惡心裏去想,有意淡化思想。
子規公主當然姓子,她有個哥叫子辛,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商紂王。
公主通常長得都不會難看,尤其是沿襲了四百多年大商王朝的第一千金。
吃得好不會麵黃肌瘦,穿得好體麵風光。
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講更是如此,唯我獨尊的王族公子娶美人生下靚仔美女,一代代傳下,越發地正優化。
所以,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愁的應該是想娶皇帝女兒的人。
當時大商帝國的四大諸侯中鄂侯、九侯和崇侯都有意攀這門親,尤其是和西伯侯同樣年青的崇侯更是誌在必得,還差媒人送了禮,眼巴巴地等著雀屏中選。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又不如神算。
神比天多了一份主觀能動性。
新娘他爸帝乙讓巫祝算了一卦,神的旨意是:“西南得朋,利涉大川。”
繡球一下子拋給了西南方的西伯候姬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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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球這時候就耷拉在姬昌的胸前。
姬昌歪戴著大紅球,叉腿弓腰站在馬車上,站沒站相,滿臉的沒意思。
人在無精打采的時候最想睡一覺,沒條件睡坐一會也好。可是姬昌站在車上既不能睡又不能坐,隻能站著伸個懶腰,可是他的手一離開車軾,車子正好“咯頓”了一下,他一個趔趄,差一點顛下車來。
“姬隆,你怎麼趕的車?”姬昌埋怨道。
姬隆在禦手位上回頭一笑:“這叫樂顛顛,前麵快到渭水了,河邊車多土硬,當心…”
話音未畢,馬車又是一個“咯頓,”這次姬昌抓牢了車軾。他知道,迎親進入關鍵時候了。
渭水,在洽水北麵拐了—道彎,萬分疲憊地往東奔去,帶走了一腔渾水。
一片灰蒙蒙的雲正巧遮住了正午的太陽,渭水更顯渾濁,恰如此時姬昌的臉色。
然而,河對岸己經很熱鬧了,鼓樂喧天。
有迎親的自然有送親的,河對岸商王帝乙的龐大送親隊伍己經到了。
渭水拖泥帶漿,隨著鼓樂聲泛起了一層層的黃泥波浪。
神祇卦語“利涉大川”是吉言,可七、八十丈寬的河麵怎麼過呢,總不能讓新娘子卷了褲腿淌水過來吧。
“姬隆,怎麼過河去接人?”姬昌對這個聰明的小弟一向很有信心。
“過河當然用竹筏,旁邊渭村就有八條現成竹筏子,我早就打聽好了。”
竹筏來了,上麵有八個精壯的筏工在劃筏,才劃出三丈開外,竹筏子就在原地打轉。
起風了。
風急水高,泥漿水粘連著筏子,筏工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脖子粗了臉憋紅了,又是一個急轉,筏工一個踉蹌,差點掉進河裏。
“不行,再想別的法子吧。”姬昌皺著眉頭說。
突然間,渭水上遊傳來一陣嘶啞的山歌:“不怕風吹嘍喂,自有人來幫忙哎,太陽掉進河裏嘍喂,兄弟來哎…”
隻見百丈開外一長條柏木船,前後相接,如長蛇一般遊了過來。到了近處蛇身一扭橫在河麵,竟似一座浮橋伸向了兩岸。
一頭連著朝歌,一頭接著周原;
一頭牽著新娘,一頭掛著新郎。
這就是曆史上一直傳為美談的“造舟為梁”的奇跡。
散宜生從船上跳了下來,得意地揚了一揚眉毛。
他告訴姬昌:“半個月前我就準備好舟橋了,侯爺過河接新娘吧。”
姬昌的這位童年伴讀做什麼事都會讓人滿意。他是曆史上著名的老奸巨滑,當時還隻是小滑,卻己顯出了巨滑的端倪。
接下來的場麵就激動人心了:兩岸歡聲雷動,姬昌從浮橋上走到對岸,先叩見了新娘他爸——商王帝乙,把準備好的笑堆在了臉上,堆到自己覺得臉皮發麻的時候,帝乙也笑了。
笑是一切恩仇的潤滑劑。
帝乙是這麼想的,所以把笑意寫在了臉上,一直笑到姬昌轉身。
接下來是規定動作:扶著新娘,走上浮橋。
跟在新娘後麵的還有一長溜女人,具體說還有八個紅蓋頭遮麵的女人。
一隻蝴蝶飛來,在人群的上空徊旋,徊旋到了紅蓋頭身邊。然後繼續振翅慢飛。又轉了幾圈,終於歇在了最後一個紅蓋頭的肩上。這個紅蓋頭穿的禮服特別豔,米黃色的,不但紮人眼,也紮蝴蝶眼,所以連蝴蝶也來湊熱鬧了。
這八個姑娘都是陪嫁。
陪嫁的意思是這八個姑娘同時嫁給了姬昌。過門後就是妾。
上古時代的婚俗有點怪,相傳在堯帝時,堯看中了舜做女婿,一下子把兩女兒——娥皇和女英全嫁給了舜,一妻一妾,二女奉夫。到了商代未期,此風愈烈,一嫁九女,一妻八妾。
姬昌好福氣啊!
九女不一定全是姐妹——畢竟一家湊齊這麼多姐妹有難度。子規公主隻有一個妹妹——子鶯公主,剛才上舟橋時走在八個媵妾最前麵的就是她,腳步最為開闊。
第二公主的腳步當然不會小。
其它跟在後麵的大都是帝乙的侄女。就這樣還是湊不滿數,於是從附近有莘氏大戶裏找了一個姒家大小姐充數,也就是走在最後的、穿得最漂亮的那個。這事情後來姬昌在演繹六十四卦時又特意寫在了《周易》裏邊——“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
君指的是正妻——子規公主,娣指的是陪嫁的媵妾,這裏特指最後一個妾——姒家大小姐。
她的名字叫窈窕。
正妻沒媵妾穿得漂亮,等於現在伴娘的風頭蓋過新娘,誰看了都會奇怪。
姬昌感到奇怪,所以把這事記錄了下來。
這事太難以忘懷了,它影響了姬昌一輩子,影響了整個周王朝。
“等等,”在妻妾成群魚貫上船之後,岸邊一個尖嘴猴腮般的小個子抱著個大大的鴿籠跑了過來,說:“這是子規公主的寵物,兩隻鴿子,是大寶貝。”瘦猴子朝斷後的散宜生羅嗦著,一邊把鴿籠提上了船,走在後麵的漂亮娣窈窕順手把鴿籠拎了過去。
“咕咕,咕咕”鴿子叫聲低沉,聽上去有點悶。
“大家注意腳下,人多船晃,”散宜生在後麵不時地提醒。
姬昌習慣性地回頭一看。
岸邊,帝乙手抬了一抬,嘴動了一動,似乎在說再見。
再見的意思很多時候代表著不再見。
迎親典禮結束了,姬昌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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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隆揮出了馬鞭,“叭”的一聲,整個婚慶隊伍都給鞭策了。
春風撩人,就如情人的手在扶摸著姬昌的臉。
馬車一顛一顛往回走,四匹馬邁著得意的步子,似乎踩著婚禮進行曲的點。“不知道新娘子長得如何?”
姬昌忍不住側過頭看了一看。老天爺是善解人意的,立馬來了一陣風,掀起了子規公主的紅蓋頭。
姬昌一陣心跳,而且口幹。
但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隻要是男人都會多看兩眼的。
姬昌是男人,當然要看,更何況這是自己的老婆呢。
姬昌說:“你好,大公主。”
“大公主不好。”新娘子有點埋怨:“車子太顛了。”
這是一個有關避震的技術難題,幹巴巴的,就如談情說愛時忽然扯到大白菜多少錢一斤似的,姬昌隻能閉嘴。話不投機半句多。
一路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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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將相,郎才女貌,具有天才創意的迎親場麵象是一首詩,這般結合自然是天作之合。尤其是商都朝歌的宣傳機構大肆炒作,引來了普天羨慕。
有無數人羨慕,有無數人遐想,有無數人追求,就是自己追求不到也可以用來祝福他人,所以現在還有人把“天作之合”當祝福語來恭賀新婚佳人。
可是三千多年前的那場婚姻隻有當事人知道其中的滋味。
姬昌當然最知道。
品嚐生活的滋味靠的不是口感,是心靈深處的觸覺。
姬昌在咀嚼著這場婚姻的滋味,無所謂鹹,無所謂淡,無所謂甜。他在不鹹不淡不甜中為這所謂的天作之合費神:帝乙這麼做圖什麼?
姬昌是君子,君子是難以揣摩別人的心思的,尤其是小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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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驚擾了在書房中沉思的姬昌。
“還在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散宜生進來後輕聲問道。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姬昌反問。
“帝乙當然不可能是真心的,上代的仇恨靠和親是和解不了的。”
姬昌一想到上代的仇恨心裏就一陣抽搐——殺父之仇實在是刻骨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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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昌接到父親季曆的死訊是一年前一個深秋的夜晚。當晚侯府的侍衛長辛甲敲響了姬昌的房門,告訴他出事了。
老西伯侯季曆是被帝乙的父親老商王文丁殺死的。當時的季曆擁兵自重稱雄西南,天下諸侯尊稱季曆為公季,有點江湖大哥的意思,對大商帝國構成了威脅。
文丁決定削藩,他的手法很直截了當——誘季曆入朝議事,下獄、毒死。
姬昌得知這一噩耗大哭了三天,一邊哭一邊練字,三天就練倆字——報仇。
父仇不共戴天。
姬昌命令辛甲擴招軍隊,周原地區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同時命令散宜生帶足了幹糧上路,去遊說周邊諸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這邊複仇的準備工作尚未全部妥當,那邊老商王文丁竟然兩腳一蹬,死了。
姬昌和散宜生分析了各種死因:
病死的?老家夥身體一向硬朗,站如鬆走如風,一頓可吃一隻羊;
嚇死的?姬昌這邊的動作是有點氣勢洶洶,但周原地不過百裏、戶不過幾萬,和大商帝國比還有相當差距,要真打起來難料勝負,這有什麼好嚇的?即使膽子小,受了一點驚,那也不會把命都送了啊。
最後兩人得出一致的結論——惡有惡報!
這實在是一條放之古今顛撲不破的真理。
得到了惡報的商王朝擁立了文丁的兒子帝乙繼位,當時的帝乙己近知天命的年齡了。
這是精力和智力最發達的年齡。
姬昌全力備戰,父債子還,你殺我老子,我殺你兒子。辛甲擴軍己達三萬。全是精壯兵丁。
戰爭一觸即發。
可是人和人不一樣,兒和爹也不一定—樣。帝乙居然開始對周原實施綏靖政策。
綏靖三部曲:一是讓姬昌名正言順世襲侯位;二是三年內周地免實物納貢;三是帝乙嫁女和親。
第一和第二姬昌當然笑納,不納是傻子。可結婚的事有點犯愁。
散宜生說:“女婿是不能打老丈人的。”這是問題的關鍵。
關健的問題最好不要自己作主。
散宜生接著說:“婚姻大事是要父母作主的。”小滑頭要打太極拳了。
姬昌當然不接受和親:“家父在地下也不會答應的。”
散宜生說:“令堂會不會答應呢?”
姬昌說:“還用問嗎?家母到現在眼淚都哭幹了。”
姬昌的媽是曆史上著名的媽——太任,這位偉大的媽和姬昌後來的老婆太姒合稱為太太。後人尊稱他人的老婆為太太,這個詞就是從太任和太姒那兒來的。
太任對這個婚約是怎麼看的呢?
太任埋葬了親人哭幹了眼淚,神誌卻十分地清楚。她語重心長地告訴兒子一個道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姬昌是君子,君子都聽媽媽的話,更何況這句話媽媽是很認真咬著牙一字一字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好吧,我幹他娘的。”姬昌也咬著牙下了決心。
當然他說的是氣話,氣話往往就會有很多語病。散宜生後來指出了這句話的核心毛病是:子規公主是帝乙的女兒,不是他娘。
姬昌娘兒倆都是咬著牙答應這場婚事的,而帝乙那兒是怎麼想的還是一個未知數。
天作之合從—開始就注定要作,但不是天作,是人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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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輕寒薄暖,雁飛周原。
姬昌除了一宿沒睡第二天會偶爾睡個懶覺外,平時都習慣早起,即使新婚燕爾,還是習慣依舊。
大雁北歸,天空開始熱鬧了起來。
高空有飛雁,低空有飛鴿。子規公主養的寵物鴿每天一大早就要出來溜空。
一隻飛鴿從空中掠過,劃出了一道風景。
“帝乙這次真的用心思了,不僅拋出了橄欖枝,還帶來了和平鴿。”姬昌似乎在感悟帝乙的用心。可是父仇…
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辛甲,”姬昌喊了一聲。
“辛甲在。”辛甲來得很快。
辛甲招兵練兵兩個月後突然間奉命把軍務交給了南宮適,回到了侯府,還是幹老本行——侯府侍衛長。
姬昌問:“怎麼樣?”
平常人聽這話會覺得無厘頭,可辛甲知道意思。
“侯爺的夫人們都好。”辛甲放低了聲音:“就是昨天子規公主把窈窕大罵了一通。”
“窈窕?”
姬昌想起來了,就是那個陪嫁來的,迎親那天走在最後衣著最鮮亮的那個,“為什麼罵?”
“窈窕去喂鴿子,走的時候忘了關鴿房的門,有一隻鴿子被黃鼠狼叼走了。”
姬昌記得剛才的確隻有一隻鴿子在空中徘徊,一對成孤,該罵。
他轉了話題:“吃了早飯後到軍營去一趟,告訴南宮適,練兵還是要抓緊。”接著又說:“記住要保密,告訴他任何人不能私自出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