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難得是清歡
宮·庭院深深
作者:蓮沐初光
【壹】
猶記得那一晚,花鳥朦朧,素綺流光。
清歡被幾個宮女按在地上,有人使勁掰著她蜷縮的左手。頭頂落下如妃慢悠悠的聲音:“你是天生手有殘疾,還是偷拿了東西,總要看一看才作準。”
這是禦膳房的小宮女,據說剛來幾天,卻被如妃發現左手蜷縮不能伸展。她那裏受得了這種折辱,加上最愛的金簪子不見了,所以才拿清歡出氣。
手指已經掰出了鮮紅的血痕,清歡卻是咬緊了牙關不肯放鬆。就在這時,有清朗的聲音從外麵飄進:“你們都在這裏吵吵嚷嚷什麼呢?”
記憶中這一晚的亮色,就此開啟。那個人穿絳月白常服,款步從外麵進來,周身帶進一捧月光,和著茉莉清香悠然入室。
清歡抬頭看著他,目光靜深,身姿窈窕,猶如地上生出的一朵蓮。見他進來,她將左手往他麵前一伸,眸色迫切。他的心就在那一瞬動了動,嗤笑一聲:“如妃何必跟一個丫頭生氣。”
“見過皇上。”如妃起身,委委屈屈地道,“皇上可要為臣妾做主,這個宮女手有殘疾,竟然都敢塞進凝香宮……”
他轉而看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顫聲回答:“回皇上,奴婢名叫,清歡。”
“清歡?”他細細一品,心頭的異樣更甚,便笑一笑道:“古有拳夫人鉤弋,誕漢朝昭帝。今有拳美人清歡,倒是很有意思。”說著他便示意她平身,“隻是不知朕能否和漢武帝一樣,展開你的指掌?”
如妃頓時如臨大敵,用目光威脅她不要輕舉妄動。清歡卻視若無睹,固執地將左手直直地伸向他。
竟然連半點言語都沒有。
見多了煙視媚行的女子,這樣的她讓顧祁睿很是新鮮。他上前一步,將她的左手托住,試著去撫摸那緊縮的手指。並沒有費太多力氣,那五根手指就緩緩張了開來。
他怔了怔,神情瞬息萬變,忽而將她攔腰抱起,驚喜道:“朕果然得了鉤弋夫人那樣的奇女子!”
晟帝年幼登基,正是廣納妃嬪的時候。如妃絕望地挽留,縱使平日裏恩寵有加,也沒辦法將他留慢一步。
走出宮室,外麵月色如紗,他俊朗的麵容上立刻籠了一層薄霜。清歡閉了眼,順從地窩在他的懷裏,一副心安理得的姿態。
他莫名就生了怒,坐進車輦後低聲對她道:“你若是有半字虛言,就等著死吧。”
【貳】
清歡手心裏寫著一個人的名字,若蘭。
那是曾和顧祁睿有過婚約的女子,前右相的女兒。隻是世事難料,他和她早已無法相見。
“她在哪裏?”走進內室,他冷睨著清歡。她輕聲答:“回皇上,若蘭死了。”
他心中劇痛,幾乎要將手中玉球捏碎:“怎麼死的?你又是她什麼人?”
清歡道:“病死的,當時她寄住在我家,我和若蘭情同姐妹。”
“為什麼來找我?”
“是因為她的一個遺願,”她呼吸急促起來,“若蘭死時,口中一直喚著你的名字,托我來問皇上一句,世間若有丹青絕手,你可還願為她畫一幅錦繡畫卷?”
願意,如何不願意。
隻是可惜,世間沒有那樣的丹青絕手。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這是他留給若蘭最後的一句話。從那之後,她在天涯,他在朝堂,最後成了死別。
命運弄人,若是早知結局淒涼,又何必給他那樣一個美好的開始。顧祁睿低低笑了起來,如同這暗夜中的一隻豹:“你千方百計地接近我,就是來為若蘭討一個‘願意’?”
清歡將額頭緊貼地麵,顫聲道:“皇上如此重情,若蘭地下有知,也會瞑目。”
顧祁睿冷睨著她,問:“你照顧若蘭那麼久,我也該賞你些什麼,想做我的妃子嗎?”
若她回答想,他便會將她逐出宮去。任何利用若蘭的人,他都無法容忍。
可是她隻是麵上緋紅,眨了眨眼,最終隻道:“清歡本就是禦廚房裏的人,此生也隻願做個尚食娘子。”
顧祁睿啞然,讓她退了下去。從八格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她施施然地走在花樹下,頭上的發髻碰到了沉甸甸的垂花,無數花瓣就那樣紛紜而落。
像極了數年前的那一日,他為之心醉的時刻。
不過……顧祁睿想,她還真是個木榆腦袋。
不出幾日,因為清歡近了皇帝的身,卻沒能為後宮嬪妃,一時稱為笑談。就算這樣,如妃也咽不下這口氣,每天都要將清歡喚去,狠狠出氣才算罷休。
她被欺負的事情,顧祁睿多多少少聽到一些,卻並未理睬。一是如妃對清歡的興趣不會太長久,二是後宮裏最不缺的就是風波。
尤其是皇後懷孕後,如妃爭鬥的重心一下子轉移到中宮,反而無暇顧及清歡這樣的小人物了。
禦廚房要照料皇後的日常飲食,不得有半點差錯,而清歡有超乎常人的味覺,能夠嚐出禦膳中所有的食材,所以為皇後送禦膳的任務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那是烏沉沉的夜,晚風送涼,青玉桌案上放著一盞蓮花紗燈,溫柔的燭光散了滿屋。清歡拎著食盒走進去,就看到皇後正端坐在案前繡著一隻虎頭鞋,顧祁睿正坐在旁邊溫聲道:“就讓宮人們做吧,別看壞了眼睛。”
皇後羞赧一笑:“不妨事的,為娘的總要給孩兒備下些心意。”
清歡突然就不願意破壞這樣和美的畫麵,躑躅不前。最後還是顧祁睿看到了她,向她溫然一笑:“杵在那裏做什麼,還不快送粥上來?”
皇後這才抬頭看她,那眼中神色已瞬間冰冷。清歡行了禮,將熱粥呈了上去。然而隻一個晃神,那碗熱粥就翻在虎頭鞋上。
“放肆!”皇後大怒,正要再說什麼,顧祁睿已經搶先叱道:“沒用的東西,去外麵守著!”
清歡連連謝罪,然後彎腰小碎步地走到宮室外。皇後嗔道:“皇上,這奴婢不僅莽撞,還媚主不檢,這樣就算完了?”
“不然呢?”他反問,眸中銳光一閃。皇後呆了呆,莫名就打了個冷戰。
清歡站在沉涼夜色裏,渾身的知覺都是木麻麻的。正愣神,突然聽到一句嬌聲響起:“煩請姑姑通傳一聲。”
如妃盛裝站在夜色裏,身後的宮女提著幾盒點心。看守姑姑倒是毫不相讓:“如妃娘娘,皇後娘娘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許來打擾。”
如妃冷笑:“本宮不叨擾皇後,隻是來尋皇上的!你到底是通傳還是讓本宮闖進去?”
眼看氣氛劍拔弩張起來,清歡插嘴道:“如妃娘娘莫急,我這就進去通傳。”說完,十分輕巧地避開姑姑的拉扯,快步走進宮室。
如妃沒想到幫她的人竟然就是前不久天天被自己折辱的宮女,忍不住掩口而笑:“傻子。”
不多時,皇後的宮室裏便傳出晏晏笑語。清歡一邊靜靜地聽,一邊出神地望著天上的明月。
良久,皇後安歇,顧祁睿從宮室裏走出,身後隻跟了兩三侍衛,而如妃早就被打發回宮做夜宵——這一切都好像是他刻意的安排,非要和她單獨相處。
“為什麼替如妃通傳?”月光地裏,他的神情不辨喜怒。
清歡屈一屈膝:“回皇上,這是奴婢的本分。”
他輕笑一聲,似是不信,將她的手一拉:“拿去,西域進貢的冰蠶絲絹。”說著,那靈活的十指便幫她在手背上打了個漂亮的結扣。
冰蠶絲絹涼意入骨,潤滑無比,對燙傷有很好的鎮靜功效。
清歡心頭砰砰亂跳,隻覺他手指的觸感如烙鐵般灼燙,弄得她一動也不敢動。
等她回神,他的背影已經融入濃濃夜色。
【叁】
翌日,皇後小產了。
中宮裏哭聲淒厲。顧祁睿勃然大怒,讓太醫嚴查。而頭晚看望皇後的如妃,以及送粥的清歡,就成了最大嫌疑。
如妃總算有點聰明,事先將自己的點心在太醫院過一遍,所以沒有太醫敢說一個不字。而清歡的粥自然不消說,更是清清白白。最後一個年輕的小太醫站在中宮裏抽了抽鼻子,道:“氣味不對。”
皇後懷孕後,就再也沒有燃香。於是有人注意到青玉案上蓮花紗燈中的蠟燭。
果然,蠟燭中攙有慢性毒藥。
這種毒藥本來對常人無害,卻是孕婦的大忌。皇後喜歡對著蠟燭繡肚兜,繡虎頭鞋,哪裏逃得過?
采辦蠟燭的宦官和如妃是同鄉,於是顧祁睿便將如妃禁足宮中。皇後的兄長是攝政王,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幾次上書要求處死如妃。而如妃的父親是當朝驃騎將軍,怎能看自己的女兒身首異處。一時間,兩人麥芒對針尖,相持不下。
顧祁睿由著兩人去鬥,自己下了朝就在宮裏下棋,坐看這一場你死我活,倒也樂在其中。隻是有一天,忽然有宮人來報:“皇上,一名叫清歡的宮女喊冤,堅持如妃是清白的。”
他手一抖,落錯了一子。
那原本穩操勝券的局,立即就發生了轉變。他敗了。
嘩啦一聲,他將黑白棋子掃落在地,怒道:“又是那個木榆腦袋!”
不偏不正的,清歡恰好跪在下朝必經之路不遠的地方喊冤,也不知道有多少閑言碎語已經傳到了大臣耳中。她每磕一個響頭,都會喊一句:“如妃娘娘是冤枉的,請皇上明察!”
顧祁睿氣得冒煙,走到她麵前,跺腳問:“你有何證據?”
“奴婢調查了那宦官身邊相熟的人,得知他的田畝曾被大將軍府占用,結果無棲身之所,隻好入宮。宦官恨透了大將軍,才會想到要陷害如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