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生深樹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百媚生
他掬起我一縷長發輕吻,“念念,我必不負你。”
七年之前的我呆呆望著他,感動的幾乎要落下淚來。
七年之後的我迎上他冰冷眼光,蜷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呲牙咧嘴的想,不負他奶奶的大頭鬼,美色誤人誠不欺我。
當初我怎麼就信了他呢。
【1】
再次被鐵釘攢入手骨時我已經連慘叫的力氣都不再有,滿地的血水發烏,傷口潰爛發膿,審問的人一臉嫌棄的望著我,“早點交代你給少奶奶下的什麼毒,你也好早點解脫,身為莊子裏的暗衛,你也知道這裏折磨人的方法有的是,生不如死又有什麼趣味。”
我自然知道,這裏的刑具都是當初殷其楚一個一個指給我看的,當初他還寵著我的時候,是從來不吝嗇討我歡心的。若是我夠聰明,現在早應該坦白一切了。
可我是真的不知道。
突然有清脆的鎖聲響起,審問的人連忙一臉恭敬的跪下,我的臉貼在肮髒的地上,我知道來人是誰,在他出現在我麵前的前一刻,我還在想念他。
他似乎毫不介懷我肮髒的身軀,從懷中掏出手帕為我擦拭,如同從前我每次出完任務回來時,可他說出的話這麼冰冷,“念念,你到底給瑤兒下得什麼毒?”
我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
他陡然起身,一把攥過我衣領,厲聲道,“殷念!看在我們主仆一場的情分上,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到底說還是不說!”我咬著唇,再次搖了搖頭。
殷其楚突然一腳狠狠踹上我腰眼,疼得我半天都縮在地上抽搐,然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繼續用刑。”而我把頭埋在臂彎裏,悄悄抹走了眼角沁出的一滴淚水。
這麼長的時間,也該看明白了,還對他的到來抱了多麼可笑的欣喜呢。
再次被烙鐵烙上的時候,我終於徹底昏死過去,在這期間,我夢到了我與殷其楚的初次相見。
那天我在睡夢中被人懵懂的扯起來,破天荒換了身新衣服,碧綠碧綠的,我很覺得自己快變成一棵柳樹。先前教導武功的師父在前麵半是提醒半是嗬斥的告訴我一會兒見到少主時該秉著怎樣的規矩,我嗬欠連連,一個敷衍都欠奉。
那天的山路也特別濕滑,我穿著這樣長這樣新的衣服,走起路來都磕磕絆絆,待繞過第二個山頭的時候,我終於看見一處庭院,紫藤纏綿而落,樹下人影婆娑,少年長發虛挽,好不風流,玄色深衣袖擺絞著雪白花紋,手指都似是玉一般好看。然後他抬起眼來。
他抬起眼來望著我,那是一個須臾的瞬間,我愣愣看著那張臉,毫無察覺師父跪下去並且滿懷恭敬的表情。一時靜謐,我訥訥道,“你長得真好看啊。”
他“刷”的紅了臉,先前的謫仙氣派丟的一毫也不剩,“大、大膽,誰叫你這樣看著我的?!”
到現在我還能記得他的表情,然後想,我該存了怎樣的運氣,才能遇到一個這樣容易臉紅的少主啊。他繃著臉卻羞澀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誰能想象,如今他居然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2】
醒來時渾身還是在痛的,然而已經洗漱幹淨,連傷口都上了藥,一時懵懂無法反應,過了很久,才有侍女蓮步姍姍而入,告知我殷其楚傳喚。
我再次跪在他麵前時,幾乎有種再世為人的感覺。
“瑤兒的毒解了。”殷其楚抿了一口茶水,從蘇瑤中毒的第一夜,他便從江南各地尋訪名醫,日日親自侍疾,如今神情也頗有幾分疲憊,“我不殺你,是想讓你有個戴罪立功的機會,雖然你給瑤兒下毒,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可是有個任務,卻不得不由你去辦。”他鳳眼微微挑起,顯出一絲清冷,“辦好了,我或許會留你一條賤命。”
“我要你幫我查清一個人的身份,扶劍坊坊主舒長碧。殷念,你莫要再讓我失望。”
我點點頭,咬著牙站起來,一瘸一拐的走出去。
我的名字在他口中吐出時半分情感都不留,他一定是忘記是他當初為我起的這個名字。
那時我剛被分配到他身邊,自暗衛營中相熟的師兄逃跑後,便鮮少與人說話,令我很是煩悶,而彼時我竟然絲毫不怕他,反而興致勃勃的道,“你這個字寫的真是好看,和你一樣長得。師父說你姓殷,雙字其楚,真好呀,我連個名字都沒有呢。”
他耳尖都通紅,“你再說,我就把你打發到晃刑司裏去。”
晃刑司是靈劍山莊裏所有人聞之變色的一個地方,我便扁了扁嘴,很是委屈的沒有再說話,他又臨了幾個字,見我一直不說話,終於還是別扭開口道,“你沒有名字,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便隨了我的姓,喚作……喚作殷念好了。”
當初我是多麼偷偷得瑟了好幾晚上,如今就如何覺得頗是丟臉。
我並未休息,連夜奔赴扶劍坊,這是江湖上一個頗為傳奇的地方,坊主舒長碧相傳為世家之子,五年之前扶劍坊神秘崛起,與靈劍山莊勢成水火,我總不能理解舒長碧這麼針對靈劍山莊的意思,可見到他的時候,我便明曉了一切,望著那張比記憶中成熟許多的麵容,手中的劍直直掉了下來,“……師兄?”
若說我在世上最信任的人,那一定不是殷其楚,而是舒長碧。
時光倏忽而退,我仿佛又看見這個人溫柔的朝我笑起來的樣子,還有那張泥汙都藏不住的美麗麵容。
當初被捉到暗衛營時,我便結識了他,殺手營的孩子都是被拐賣而來,他在一群孩童中突兀鮮美,我素來喜歡漂亮的東西,便與他很是親近。當時我們一致認為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殺手,暗衛講究的是隱於暗中,一擊必殺,但他那張臉太耀眼了,若不是武功實在出挑,恐怕早就活不到現在。
我小時候雖然長得也不錯,令很多師父不忍心對我下手,但還遠不到他這般滿堂生輝的程度。那時候我已經認識殷其楚,但是以那時我與他的情分,卻是遠不上舒長碧。
在那段最暗無天日的訓練中,我們總是站在一起的。
有一次出任務,對方殘存的殺手趁機偷襲我,他閃身為我擋了那一劍,劍刺入他的手臂,我大怒,瘋狂的將敵人砍殺殆盡,卻看著他蒼白的麵容落下淚來,而他擰著眉,卻輕輕對我說,“別怕,念念,不疼。”
這麼溫柔的師兄,卻在十五歲那年叛出師門,我奉殷其楚的名義截殺他,將他截住的時候,舒長碧喘著氣,麵無表情的看著我,而我低低道,“師兄。”
他無聲的笑了笑,“我沒想到遲早有一天還要與你刀劍相向。”
他的武功自然高我一籌,然而他連夜奔波,已是虛弱無比,在這種情況下,他萬萬不是我的對手,長劍冰冷橫在他的頸上,舒長碧似乎已經放棄,“動手吧,我們都知道完不成任務的後果是什麼。”
然而我卻蹲了下來,嘶啞道,“師兄,你明知道我下不去手。”
他神色複雜的望著我,緩緩站起身來,我捂著臉,“你走吧,我回去大不了挨一頓打,可你……會被殺的……有殷其楚在,我不會被打死的。”我聽見有腳步聲,他將什麼冰涼的東西掛在了我的脖頸上,“我不會忘記你,念念,你也不要忘記我,若我們還能相見,我……”
記憶慢慢遠去,扶劍坊弟子將我製住,舒長碧一身月白長袍,蹙眉看著我,良久忽然舒展開眉頭,“念念?”然後又蹙起了眉頭,“……你怎麼把自己搞成了這樣?劍都拿不穩……你的臉……你的臉怎麼搞成了這樣?!”
再見故人,物是人非,我隻覺得恍惚,扶劍坊的門口亦是種了大片的紫藤,垂落下來,猶如幻境,恍然讓我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這二十年所見,不過都是雲煙。
於是我說了一句,“師兄。”
【3】
那天靈劍山莊遭到偷襲,我護著殷其楚躲避,可是對方劍上功夫深厚,逼得我後退之後,突然抖劍向殷其楚刺去,我還不及反應,便下意識的擋在他的身前。
那一刻我腦中隻有兩個想法:師兄當時為我擋劍時,可也是這麼痛?而殷其楚……可是安然無恙了?那一劍從我胸前穿過,差一點便要了我的命。在最危急最痛苦的時候,他攥著我的手一遍遍的在我耳邊說,“念念,你會熬過去的,你很堅強,真的很堅強。”
他總是這麼說,“念念,你很堅強,真的很堅強。”後來的我經常想,是不是因為我很堅強,就可以被糟踐,就可以不珍惜,就可以令他忘記,其實我也是會痛的。
那一劍十分凶險,傷口化膿,我疼的死去活來,他一直攥著我的手,不斷地跟我說話,而我隻是想,他這麼喜歡我,為什麼忍心讓我這麼痛。
但殷其楚一貫十分狠心,他曾為了修煉秘法中過劇毒,忍受穿骨劇痛九九八十一天方得練成……他對自己狠得下心,自然更對別人狠得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