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男人
生活
作者：張鳴躍
他有恐高症，為了給妻子看病，為了讓女兒上學，他還是硬著頭皮跟那個棧道包工頭進了山。他隻會種地，打工掙不來錢，隻能賣命一拚了。
陡峭絕壁上，工作架正在搭建，順著崖壁起伏往上，鋼管骨架鋪上木板，不到一米且沒有護欄，騰龍般直上雲霄。一千多米的高處，幾個棧道工正在操作。他們腰間綁滿了繩子，緊貼著峭壁，站在空中凸出的木板上，在架子上方的石壁上用風鑽打眼，再將鋼筋頭插進眼中，一個個人影在大團雲朵中時隱時現。他還在地麵，看著上麵就眩暈，身上開始猛烈地顫抖。
包工頭問：“敢嗎？”他閉了一陣眼睛，心裏麵全是妻子和女兒，再睜開，說：“敢！”
於是，他身上也綁了繩子，在包工頭的牽護下上了工作架，一步步往上。幾十米高時，他的腿已經發軟，不敢往下看，本能地用力貼著內壁扶著走。包工頭一次次將癱軟跪下去的他提起來，吼：“別把死當回事！別自己嚇自己！硬起來！”
在他走出不要命的壯烈時，包工頭抱住了他，按住他貼壁坐下，笑說：“你還行！”包工頭停了一會兒又說：“老弟，我知道你剛才在想什麼，所有適合幹棧道工的漢子都是這樣過關的，同命同膽，我也是啊……”他淚如雨下，同時站起，吼：“咱再走！”
就這樣，他成了這幫棧道工中的一員，選擇了與死神賭命。練膽20天後，他成了高空架板上很出色的熟練工，用極限的膽量和勞作，將危險無比的木板棧道變成水泥或是玻璃路麵，並在漂亮欄杆的空中通道，讓一群群遊人走上去享受極致風景和極限刺激。
他常和工友們蹲在半空中的木板棧道上，看下麵花花綠綠的遊人，對這同一世界的兩種生存若有所思。他會苦笑著伸手去抓身邊的雲朵，或者將一塊石頭丟下，在幾十秒後聽那似有似無的落地聲。晚上，他和工友們睡在岩底的棚屋裏，睡前一起跪拜山神，還要插上幾炷香——給十幾年來修棧道時摔死的4名工友，求他們安息，早晚大家還會團聚！
在完全適應後，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他才忽然想到，自己又有了一大罪過：竟一個多月沒給家裏打電話！他沒有手機，這山裏也沒有電話。以往在外打工時，每隔幾天他都會打一次公用電話，每次女兒都是哭著撒嬌：“爸爸，我想你！爸爸，你回來，馬上回來！”一個多月沒打電話，妻子、女兒會急成什麼樣？他在被窩裏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向工頭說了苦衷。工頭說上次的工程款人家賴著沒給，等這個月底吧。如果還要不回來也會設法先付他兩個月的工資，讓他回家看看。
就在第三天，出事了。
下午16時左右，他和工友們正在1100米高處操作最後一道工序，突然，下麵亂成一片，遊人越聚越多，全都揚臉朝上麵看，指指點點。被圍在中間的兩個人，好像是一對母女。小女孩舉著望遠鏡看，爾後在地上打滾，隱約聽見淒慘的哭叫聲。
工頭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地麵工打來的。工頭聽罷電話，先讓兩個人扶住他，說：“下去吧，是你女兒。”他愣了一下，大哭一聲，遂掙身就想往下跑。兩名工友緊緊地把他拉住，護送著他下了棧道。
下到地麵，他還掛著滿身繩索就撲到了人群中心，果然是妻子和女兒。女兒還在撕心裂肺地喊“爸爸”，聲音早已沙啞。妻子勸不住也放聲大哭，對圍觀的遊人哭訴：“他有恐高症啊！他有恐高症啊！”
他撲到跟前，女兒一看見他就撲過來爬著抱住他的腿。他抱起女兒，女兒一連叫了十幾聲“爸爸”，從撲打著叫到抱緊他的脖子叫，接著是用小臉貼緊他滿是灰塵的臉哭求：“爸，我不讓你上那麼高！爸，我不讓你打工了！爸，回家，回家，我不上學了，我不要一分錢了！我要爸爸……爸爸！”妻子也從後麵緊緊抱住了他，哭著說：“你沒打一個電話，我就猜想你做這山裏的棧道工了。你不要命啦！我和女兒找了你半天，是女兒借人家望遠鏡看見了你！”
他變得非常冷靜，抬頭看看已經停工的工友們，又親了親女兒，說：“不哭了，咱回家。”他牽住妻子的手走出哭泣的人群，回家。他幾次回頭往高處看，心裏在說：“夥計們，我一定會回來，這生死棧道是我們這些男人最好的去處。為了家人，更為了唯一可以讓世人仰臉看的——天上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