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氏夫人望子之心,尤甚於高公,因又想起一事,說道:“妾聞虔誠一念,感格神鬼。想當初純陽呂祖既顯聖於先人,自然默佑子孫於後世,老爺何不與妾早晚到呂仙祠焚香祈禱哀求,真仙有靈,一定垂憐賜子。”列公,鎮國府內為何有呂祖祠堂?不說不知。隻因當年高興周在殘唐為將之時,被敵人困在一座無水山中,人馬將要渴死。興周情急,在呂仙廟中跪叩求告,一日一夜,頭破出血。忽聽一聲響亮,不異山崩地裂,從甬路東邊石縫中湧出甘泉一股,甜美異常。當下興周大喜,率眾拜謝了聖像,人馬由此得生。所以家中修祠堂祭祀。遇有疑難,求打生生神數,指引之言,無不響應。至鎮國王,已供奉了四輩。當下夫妻二人,每日早晚至祠堂求祝。
且說次日夫人將總管傅成傳一堂,當麵吩咐道:“千歲因膝下缺嗣,欲娶偏室。你可經心察訪,買一位美貌端莊女子。有時抬來我親自相看,千萬仔細。其有來曆不明、容顏欠秀、年紀大一概不要,作速辦理,不可遲誤。”總管答應,領命而去,留心察訪。恰訪著一位有福的紅妝。你道是誰?此女家住山東曲阜縣平安村人氏,父親秀士,鄉宦出身,姓黎名德謙,母親陳氏,名門之女。所生二女,長女淑娘,年方二十一歲,早嫁與本莊馮鄉宦家,夫主是個文舉;次女名素娘,一十七歲,待字未聘。黎秀才年已半百,先時與胞弟德讓相守讀書,指望上進。不料官星不現,連科俱是落第,把些家業漸漸花去。又遇德讓妻子病故,年景又逢旱澇,德讓見此光景,與兄嫂商議,棄了詩書,帶幾兩銀上東京習學買賣去了。秀才在家,訓幾個蒙童得些束修,將就度日。又因年少時不善保養,雙腿有了腳氣殘疾,有時犯了,不是十天就是半月,臥床不起,散了學生,那束修也就大不周全。日往月來,看看支持不來,還幸兄弟在京買賣得意。一年寄幾次銀兩來家;人女淑娘家也有些資助。雖然如此,那裏接濟得上?偏遇歲歉,柴米價高,不免少衣缺食。
這日正是初秋時節,金風吹敗葉,白露散清涼,三口兒坐在房中,好生蕭條冷落。
隻覺得情緒懨懨愁漠漠,憂心悄悄意懸懸。秀才歎氣呼娘子,“想不到科甲功名這等難。想當初費盡家私圖上進。寒窗苦守硯磨穿。又誰知玉堂金馬無我分,空被詩書誤少年。到而今,功名未得身先老,饑寒交迫有誰憐?親朋疏淡絕來往,無帖邀請孔方還。是我無能該自受,帶累你母女受饑寒。大丈夫不能飽暖妻共女,好教我又悲又恨又羞慚。”林氏說:“相公說的什麼語,自古說夫乃婦之天。終身一體同甘苦,婦人家耐貧守富理當然。萬一晚年交好運,難道一生是這般?雖然無子現有女,大女婿已入黌門可望官。他登甲第大家幸,半子之勞有靠山。”秀才說:“未來的事先莫講,目下的饑寒怎麼耽?”素娘說:“若依孩兒愚拙見,耐性寬心聽自然。徒勞無益傷身體,多慮多愁疾病添。人口平安便是福,我勸爹爹且耐煩。蒼天必無絕人路,兒還有,針指生活幾百錢。明朝還可一日用,且待我加工細作不偷閑。”秀才聽畢長籲氣,又是傷心又喜歡。夫妻父女正講話,忽聽門外有人言。
外麵招呼:“黎相公在家麼?令弟寄了書信來了。”秀才連忙答應:“來了,來了。”遂出房開門觀看,原來是左鄰徐明,從京中買賣回來,帶了黎德讓一封書信,三十兩銀子。老秀才歡喜不盡,拿進房中,與他母女觀看。笑向陳氏說道:“怪不得女兒方才說天無絕人之路,果然來了這點接緒。我兒真是聰明之見。”陳氏說:“且看看書上有什麼言語。”老秀才忙叫素娘點燈,偏偏燈裏油少,昏昏暗暗,看不真切。取過眼鏡兒帶上,慢慢觀看。書中大概:自別兄嫂,倏忽數裁。殷勤貿易,頗得利益。積得五六百銀,今與仁義當賀財東合本,更覺興隆。因思兄嫂侄女,兩地懸隔,甚屬不便;再者家中無甚產業,莫如攜眷來京。一則骨肉完聚;二則京中人多之地,可與二侄女擇選乘龍;三則弟室尚虛,請兄嫂來京共議姻事。先租房一所,暫住家眷,到時再買。下寫“弟德讓拜寄。”內夾路程單一紙,上寫“到京東華門往西一直走兩箭遠,問水月庵饅頭小鋪對過坐北朝南三間小房便是。”老秀才一麵念,一麵說:“很好,好,好!我正要離了這窮家呢。”陳氏說:“我想著也好,就隻舍不得大丫頭淑娘,這一去不知幾時方得見麵。”說著掉下淚來。秀才說:“到底是婦人家的見識。方才勸我還說的是很明白的話兒,這回就糊塗了。自古道:女生外向。大女婿有時得中了進士,選了別處遠官,帶去上任,咱們難道還留下女兒不成?上京後姑爺服滿一定也上京會試,萬一作了京官,隻怕常在一塊兒守著的日子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