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素娘正自悲感,忽聽有人說話,抬頭一看,卻是任婆子朱氏走將進來。口中誇道:“好俊菊花兒!好俊菊花兒!”看著素娘說:“我的奶奶,叫我好找,原來在此看花兒呢!”素娘說:“你找我作甚?”婆子說:“印哥的小褥子、糠口袋都槳洗出來了,就是那麼做上,還是等添些新的呢?”素娘說:“還將就使的,就是那麼做上罷,老爺與去世的夫人最怕因為孩子糟塌東西,恐折了他的福壽。”婆子說:“阿彌陀佛!這才是會養兒女的呢。怎不叫他增福延壽?似千歲赫赫王侯之家,要穿甚樣的沒有?我見如今外邊這些新發戶的毛財主家有了幾個臭錢,不知怎樣的賣弄!把孩子打扮的花花綠綠,金鎖子、銀鈴當、項圈、鐲子,帶在身邊,一眼看不到,丟了東西還是小事,往往連孩子都拐了去。”素娘笑了一笑說:“我們印哥兒皆因怕人拐了去,所以不與他上好的穿戴。”婆子也笑道:“那個七個頭八個膽的狗入的敢來這裏拐人?再者,這樣深宅大院。生人也不容易進了來。”素娘道:“真話,除了你別人可是進不來的。”婆子聞言哈哈大笑道:“好奶奶,你老要罵我個狗入的就照真的說罷了,何必繞個彎子?”素娘笑道:“我是個比喻,誰罵你來?”
婆子看素娘麵有淚痕,問道:“奶奶想是因節間又想起夫人,傷感來呢。常言說人死不能複生,徒悲也無益,我勸奶奶保養自己的身子要緊。”素娘見說,長歎了一聲說:“是,任媽媽你那裏知道?”
想當初,自我那年將門進,那夫人何曾把我當偏房?同心合意無猜忌,滿擬著地久共天長。再不料一旦升仙撇了我,閃的我少魄失魂無主張。出來進去成孤鬼,過節逢時愁斷腸。怎麼得綠窗再續同心侶,百年聚首不分張。”婆子聞言連誇獎,說:“夫人的心性真賢良。見人家嫡庶如仇常打鬧,巴不得大房夫人早早亡。那像這樣常思念,倒添高興喜洋洋。奶奶既然愁寂寞,何不與千歲細商量。斷弦重續何妨礙,有個絕好的親事正相當。”素娘聞道:“誰家女?今年多大住何方?”婆子用手東南指,說:“離此五裏四賢莊。這姑娘今年二十單四歲,德言恭貌世無雙。”素娘說:“若大如何還待字?”婆子說:“若要提時話正長。”
“奶奶聽我細講:他家姓伏,世代書香。去世的老爺作過縣宰,膝下一兒一女,小姐就是我才說的這位站娘,乳名順娘。公子伏華是個國學,上午死了,娘子滑氏,膝下有個小公子,名叫準郎,今年八歲了。家中不大十分富足。滑氏娘子與伏小姐姑嫂二人十分和美,又因小姐四德鹹備,伏大娘子不肯草草許婚,恐怕委屈了小姑兒。如今的世態,瞞不過你老人家,都是錦上添花的多,輕財重義的少。那些紳縉卿宦富足人家,嫌他無父無兄,孀嫂嫁妹,妝奩不能豐盛,不願結親。那次等人家有錢無名,伏大奶奶又不肯許。這就叫高不成、低不就,所以至今還未受聘。我想老爺續弦,不過挑位好姑娘,斷無計較妝奩的話。奶奶問千歲,若願意的時候,這宗喜錢就照顧了老婢子罷。我明日就去,一說兒管保十成有準。”素娘說:“你怎麼就知那姑娘甚好呢?可曾看見過麼?”
婆子見問哈哈笑:“那是知他底裏深。四賢莊離咱墳園沒二裏,常去常來走破門。小公子當年是我接的喜,直到如今八九春。認我乾媽胡攪鬧,姑嫂倆見人分外親。伏娘子癆病時常犯,叫我去打腿捶腰住幾旬。伏小姐因嫂身有病,撫養公子甚殷勤。那準郎自從三歲跟姑母,更比他娘疼萬分。淘氣撒潑耐著性兒哄,嘔的人一旁冒火他不嗔。體饑問飽百般愛,煨濕就乾辨寒溫。這都是我親眼見,可見這姑娘是賢惠心。若要到了咱家內,定把那印兒憐如掌上珍。與奶奶二賢相會合了事,保管趕上去世的夫人。”任婆說了個十分好,黎素娘粉麵生春把話雲。
素娘聽了說:“若依你這等說來,果是個賢良性格。就隻怕你那一張油嘴,有些言過其實。”婆子說:“呀,我的二夫人!我的多大膽子,敢來這裏謊哄千歲?老婢子若有一字謊言,就是個狗入的。”素娘忍不住笑了一聲說:“既然如此,等我與千歲商議,若要允了,就煩你作個冰人。”婆子連連答應說:“效勞,效勞。”
正說至此,丫鬟來請,說:“千歲回來了,找二夫人呢。”素娘遂起身回至上房,向前問道:“老爺回來了?”高公點頭問道:“你往裏去來著?”素娘說:“我到西軒看了看菊花,老任也找了去,我二人就說起話兒來了。”高公笑了一笑道:“與他有些什麼話說?”素娘說:“說起夫人期服已過,內堂無人,何不續娶一位夫人。妾身說,恐無相當女子。他說四賢村就有一家鄉宦的姑娘,四德俱備,老爺若願意我就去說。”高公聞言,搖頭不語,取過一本書來放在桌上觀看。素娘見老爺有些醉意,也不便再言,退到一旁。不多時天晚,大家安寢。
次日飯後,素娘又在高公麵前提起此事,高公說:“你隻是再三勸我續弦,我反複思量,有三事不可:一則兒女雙全;二則年已四旬;三則室中有你,又何必多生煩惱?”素娘陪笑道:“老爺說的三不可,依妾身想來,卻是三可,若說因室中有我不娶正室,這句話被人聞之,關乎老爺的聲名不美了。”高公說:“卻是為何?”素娘說:“豈不議論千歲溺婢妾不娶正室?”
況千歲,並非老邁衰朽,三十內外算青春。雖有他們姐弟倆,誰不願七兒八女打成群?娶位夫人多生育,承歡膝下複添人。再者內裏無主張,老爺出門剩妾身。孤影單形無伴侶,那一派涼淒景況慘人魂。勸老爺鸞膠重續鴛鴦侶,攜帶我香閨有伴結同心。隻當是好心的夫人還陽世,家庭樂事又重新。”高公聽畢一聲歎,說:“世間那有一般人?萬一娶個不賢婦,豈不是煩惱無門自己尋?”素娘帶笑說:“無礙,我也曾仔細從頭問老任。千歲若是不放意,喚來一問便知真。”高公聽畢不言語,側身仰麵自沉吟。素娘見有活動意,忙令丫鬟叫老任。
使女奉命,去不多時,將婆子喚來。素娘說:“就是咱們昨日說的那件事,你可細說與千歲聽聽。若還中意,就煩你去為媒。”婆子見說,歡喜不盡,張開兩片油嘴,加了許多的粉飾,說了個天花亂墜。高公聽了道:“雖是續弦,關乎終身,不可一時冒作,且過幾時再說不遲。”婆子見說至此,隻得退出。又過了幾日,素娘巴不得早娶一位夫人來,還像當初楊夫人在日,合意同心,朝歡暮樂,遂在高公麵前不時提念。高公被他念的心活,便將蒼頭鄭昆喚進後堂。
當麵吩咐這件事,命他去四賢村中細打聽。蒼頭奉命連忙去,午飯之後便回程。走進後堂見千歲,細稟其中就裏情:“小人去訪伏小姐,去問他附近鄰居眾老翁。提起盡知都誇獎,人人說他好性情。從不出頭與露麵,未聞說話有高聲。也曾有人偶瞧見,人品不過上中平。舉止安詳多穩重,幼也讀書不大通。年紀不過二旬外,而今待字在閨中。這是小人訪來的話,不敢增減稟爺明。”高公聽畢將頭點,素娘歡喜樂無窮。說:“老任果然話不假,這就是樹的影兒人的名。所說之言無大異,這段良緣定有成。赴著天色還不晚,今日個就命任婆係赤繩。”這也是前因造定非小可,借由生事起魔星。不遇盛寒極冷日,安得梅香與柳青?高公當下發長歎,說道:“素娘休忙你且聽。”
高公向素娘擺手道:“你休性急,我這心內還有一段思量。人凡世上兩來之事,多不能相會。此女雖有賢名,但不知才調何如。當夫人在世,你與他耳鬢廝磨八九年餘,難道不知他的性情?他並不是一味的柔和,賞功罰罪,各當其然,是非曲直,明見如神。當言則侃侃而言,遇義即慨然而作,絕無欲言不言之態,全無畏前畏後之形,所以令人欽敬。那些男婦、仆人,戴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仆人有不了事,他卻能善能察看:無心之失,雖大過亦恕而不究;有意欺主,雖小失也不能饒恕。雖然責罰,卻不輕易打罵,都是叫至麵前善言教訓,使其改過自新。恩寬不溢,嚴威不猛。雖係閨娃,實有男子氣象。我合他夫唱婦隨,相敬相愛,如賓如友,十數年並未紅過臉。隻因他常有規諫之言,我無非理之作,所以至今不能忘情。伏家女子雖有賢名,恐無才智。常言道:好好先生不是柔忍之婦,定是無骨之才。萬一不及亡人,我這下半世豈不是自尋煩惱?思量起來,到不如鰥居到老。”素娘說:“千歲若拿不定主意,妾身到有個決疑之法:何不求祝呂祖打一生生神術,且看批詞,再作道理。”高公說:“這倒罷了。”
說話之間,天色已晚,二人更衣淨手,也不帶仆婦、丫鬟,素娘提燈,高公隨後,同至後園呂仙祠內,焚香拜禱已畢。高公寫了“問姻緣”三字,打開術本,素娘打算,高公書寫。霎時打成四句詞,卻是: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河洲重睹麵,方是好鴛鴦。素娘看了笑道:“老爺恭喜!河洲重睹麵,豈非再娶之意?好鴛鴦,定是佳偶。這段良緣,一定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