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閑話不閑
作者:葛兆光
記不得是去年哪一天,偶然收到出版社送的一冊《英漢大詞典補編》,是陸穀孫先生主編的,翻了一翻,補錄的都是近年來新出現的詞彙。詞典總是在追趕生活,不免有補編,將來還要有補編的補編,當時萌生一個行外人的胡思亂想,便和朋友聊天說,這算是時髦詞典,因為在這些新詞中看世界,真應了那句流行的話,“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如果不僅僅把它當做詞典,倒可以把它當成時髦變化的曆史檔案。
時髦是什麼?永遠追不上的是時髦,總是會落後的也是時髦,時髦好像是詞語中的“現在時”,過去一刹那也已經不再是,沒有到來的也並不是,仿佛哲學家說的,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駐足停留的就不再是時髦,今天的時髦是“超短”得“迷你”的裙子,明天卻變成了超長裙(maxi skirt),這就是“快潮”(fad)。“來去匆匆的短暫旅行,熱得快,冷得也快”,就像“迪斯科”(disco),在記憶中剛剛熱了一陣兒,沒幾天就出現在“公園一角,穿著臃腫的棉衣棉褲扭老年迪斯科”,再過了沒幾天,突然發現不偷偷賣搖頭丸的“的廳”也已經落後成了街頭舞場。
如果把這種“時髦”編成“詞典”,這詞典可以比喻成社會攝影機,它應該是短暫瞬間拍下的共時性社會風景。按英文字母排列也好,按衣食住行分類也好,總之它在一瞬間裏呈現的“現在時”,可以組合出一個當下社會的立體圖像。開紅色跑車隻有兩個位子,引來一句調皮話是“免得丈母娘夾塞兒”;紮名牌皮帶一定在肚臍下麵,是為了標幟實業家身份,和政治家紮在胸口分庭抗禮;夜禮服裸露的方向轉了九十度,從現在起打中間開口;“酷斃帥呆”的話再也不掛在嘴邊,換上去的都是來自《時代》雜誌的英文新詞;互聯網已經是司空見慣渾間事,換了個話題聊的是美國總統的選舉。這是世紀之交那些占據要路津的才俊、闊佬、富姐還有青年有閑階級們的生活實錄,盡管他們可能最高水準的“文化常識”大半來自類似《人間四月天》的電視劇台詞。如果有詞典真的記錄了1999或2000年的這些“時尚”,倒也給曆史學家留下了關於這個社會一個階層的生活檔案。
現在居然真的有人把“時髦”也編成了“詞典”,很有意思。隻是稍稍有點兒遺憾的是,這部詞典裏收的東西不全是現在時的“時尚”。像“萊卡”(lycra)在1998年好像還算是“new arrival”,在專賣店裏挺著身價,熱褲(hot pants)卻已經早就過時(out of season)成了“懷舊”(nostalgia)的對象,至於“內衣外穿風貌”(lingerie look),似乎也才流行不久,可是一眨眼的工夫,至少去年起,滿大街都把過去遮遮掩掩的“褻衣”當做了“禮服”,全不顧北京路上的灰塵直往身上撲。所以在這一點上它不夠“酷”,它對以往曾經有過的“時尚”網開一麵,對現在尚存的“時尚”又半心半意,仿佛不如另一本《酷》(cool)來得“酷”,對已經過了氣的時髦藕斷絲連懷有依依惜別之意,就可能被時尚拋在腦後而不再時髦,隻能和“落伍”(moss grown)相伴。
入了詞典的時尚已經經典化了,“經典”這個詞怎麼看也和“時髦”有點兒擰,“詞典”是給一個新詞派發身份證,好像有了這種進入詞典的身份,它就有了正式戶口可以公開營業永垂不朽。我曾經看過一本《〈時代〉經典用字》,按類分成四本,編得很有意思,介紹的是《時代》雜誌各種新出現的,但已經被公眾接受的詞語。這些詞剛剛出來的時候都是“時尚”,就仿佛“克林頓”(clinton)一詞在1998年突然指的是“在性關係上欺騙”一樣,不過,等到被當做“經典用字”介紹,它卻已經成了“典故”。漢語中的“典故”一詞中有個“典”字,有個“故”字,是故事,而且是經典,進入詞典就成了典故。《時髦詞典》收的顯然並不都是時髦,所以,隻好夾上一些“古典的”、“發布會”、“理念”、“理想形象”之類似乎永遠不時髦的詞語充數,使得我們不曉得它是80年代、90年代抑或是新十年的“時髦”。我不是要批評這本書,這本書很有意思,值得翻一翻,其實我想問的是,關注時髦的人裏,有沒有人會用心關注一個瞬間的“時尚”,把這個稍縱即逝的“風景”變成經過壓縮的“檔案”,用詞典的形式記錄下我們這個時代的編年曆史?
(選自《穿行書林斷簡》/葛兆光 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