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閑話不閑
作者:劉原
我最近的生活重心,一是每日監視納斯達克指數,看看本公司的股票漲了沒有;二是經常梭巡於菜市和超市,尋我的老相好大閘蟹。前一件事關係到我將來開寶馬還是開奧迪的胞弟——奧拓,後一件事則關乎我當下的生活品質。當然我覺得,倘使我一邊啃大閘蟹一邊看納指,那才叫環飛燕瘦盡入吾彀中。
在北京覓一隻大閘蟹,其難度係數並不比覓一尾天使麵孔民工價格的野雞更難。北海公園北門有個陽澄湖大閘蟹專賣店,每枚數百元,蟹殼上還蓋著印戳,讓人想起公豬後庭的檢疫章,我叼著手指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默然走開。
終於在中關村某大學的後門,望見了大閘蟹,肥碩而便宜。我在那一刹望見了江南。
我提著一袋蟹走在深秋的斜陽裏,我和它們都是異鄉的走鬼,它們旺盛的體毛讓我想起南方蓊鬱的森林。正恍惚間,鍋裏的水已經煮沸,它們已經酡紅,有的動物一個月紅一次,它們卻是一生隻紅一次。
中國的士子,似乎曆來對螃蟹格外鍾愛。餓癆鬼李漁說:“予於飲食之美,無一物不能言之,且無一物不窮其想像,竭其幽渺而言之,獨於蟹螯一物,終其身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與不可忘之故,則絕口不能形容。”我的廣西同鄉、著名作家白先勇與早逝的斷袖男友昔年在美國的山穀過神仙日子,便喜歡煮那螃蟹來吃,他的男友是饕餮老手,一見蟹殼轉紅,隨即探手從沸鍋裏抄出,兩人遂捧著螃蟹坐在小凳上,舉案齊眉起來。
物以稀為貴,蟹以母為貴。深秋的蟹,從來都是母儀天下。一隻母蟹,頂得上兩隻公蟹的價錢,誰說女子不如男。若幹年前的秋天,京城的人民忽然流行起吃螃蟹,而且要三公一母,也就是傳說中的4P,可見肥蟹常有,而母蟹不常有。
相蟹如相千裏馬,據說辨別雌雄的秘訣是這樣的:你如果視力正常,則觀其肚臍,圓臍為母尖臍為公;倘若閣下為失明人士,則須祭出摸骨大法——腿部毛茸茸的是公蟹,滑溜如女人大腿的則為母蟹。這與我們對人類的認知是一致的。
辨清公母之後,便須辨商標了。按陰陽兩界來分,活蟹自然要認陽澄湖的牌子,而死蟹則須認百年老店。梁實秋在早年的餐飲博客中寫道:“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內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撿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餘,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正陽樓我未去過,不過其掌櫃搶螃蟹的神色卻可想像,大致說來,應該和劣紳強搶民女的成就感相仿。
我們家的幼齒,吃完了螃蟹就寫博客,還喚我寫同題作文。我是這麼寫的:
“為什麼每次吸著蟹的骨髓,總會黯然銷魂。”
“無解。我隻知道,每逢周末,我就要手刃四隻大閘蟹,為我的鄉愁殉葬。”
“蟹,你就像我的孩子。塞北的寒流已經入侵,你憂鬱地在水麵浮遊。你不冷麼。不如呆在我溫暖的胃裏邊罷。”
這固然是比較抑鬱的筆調。著名美食家沈宏非對蟹的態度,要比我歡快得多。話說有一次在宴席間,有個姑娘說,她吃不下整隻大閘蟹,隻能吃些蟹螯,蟹身可轉饗沈老師,此時沈胖子流著涎水轉過頭,脈脈地說:吃蟹要趁熱,不如你現在就將身子給了我罷。
(選自《丟下寶釧走西涼》/劉原 著/新星出版社/2011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