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蒼茫,飛雪連天,整個武威城籠罩著一片縞素之中。
武威城內一條狹窄的無名小街。這裏住著一個有名的老人,他便是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石修。老人清早起來,抬頭望望黑沉沉厚騰騰的烏雲,再看看院中紛飛的鵝毛大雪,虔誠地跪在石板屋的淺簷下向天禱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地下吧,來年有個好收成!”就在他默默禱告地時候,就聽到了“啪、啪、啪”的拍門聲,不輕不重,很有節奏。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門口走去,極力不讓自己跌倒。西涼這的民諺,男跌晴、女跌陰。男人要是在雨雪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了。如何得了!待老人一步步地走到門口,拉開院門,卻驚訝地站在那裏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一輛牛車拉著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牽牛趕車的是一位和他一樣白發蒼蒼的老者。車後站著一位粗黑布衣的後生。見他出來,趕車老者拱手作禮:“敢問足下,可是石修老人!”
石老人一見來人雖然身著布衣卻氣度不凡,絕非尋常人家,趕忙拱手道:“老朽石修,未請教?”
“我家主人想請足下刻一大石,大錢十貫,不知可否?”
刻石?老石工感到驚訝。連年征戰,死者無算,暴屍荒野尋常事,何曾有人給死者立碑刻字?他已經十餘年沒有給人刻過石碑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王府裏有大人物崩逝,況且工錢高出尋常的五倍之多,尋常百姓誰有如此大的氣魄?又覺得不對,如果是王府做石刻,曆來是由刺史府派遣官吏到坊間傳他進府服徭役。何曾有上門來請之說?老石工惶恐中不及細想,深深一躬:“粗使活計,何敢當一個請字!請稍待片刻,老朽去喚街坊前來搬石!”
“不勞不勞,我自搬進去便是!”後麵那一直沒吭聲的後生一搖手,上前幾步從平板牛車上將大石橫著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輕輕地“嗨”了一聲,已經將大石背起。石修老人慌得連忙讓路,驚訝麵前這個後生竟有如此大力,楞楞地看著,一個不留神,腳下打滑,已經跌倒在院中。老石修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叩拜,高聲禱告:“上天啊上天,小民無意滑倒,您可不能不下雪啊!”
這時車前那位老者快步走過來扶起老人,前麵那扛石頭的老人說道:“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陰,老人家跌得下連陰。你怕老天不下雪嗎?”石修老人禁不住嘿嘿笑個不住:“後生啊,我看你是個貴相。你這個咒解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連陰?虧你想得出!西鎮不能沒有這場雪啊!”老者笑道:“民心就是天心嘛,上天還能另一套?老哥哥,進屋吧,院子了下著雪呢。”
這時,背大石的後生已經穩步走到中間那沒有門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腳印。他一蹲身將大石板擱在最適合鑿刻的木座上。等兩人走進來,那後生已經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裏了。石修老人上下打量,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了,走上前去說道:“好後生,真是天生神力啊!老石頭閱人無數,沒見過啊!”
黑衣後生笑道:“老人家,不敢當,還請看看這塊石板如何?”
老石工走到石架上一瞅,已經從黑布沒有包嚴實的縫隙中看出這塊石塊並非新采的山石,而是一塊極難打鑿的老青石板,不禁拱手問道:“不知道,二位幾時來取?”
“請老人家馬上就做,我等在此等候,刻完便走!”
石修猶豫了下,說道:“老朽多年未動斧鑿刻刀……”他有些忐忑,實在怕對不住麵前這兩位。
“老人家,大家都說你是鬼斧神工,不會有差池的!你就大膽地刻吧!”
看著這年輕人的信任目光,石修老人頓時精神抖擻,“行,請兩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說著,熟練地抖開罩在石塊上的布結,一眼看去,竟是臉色大變。老石工雖然遠不能稱為讀書人,但石工經年累月與碑文打交道,字還是認識些許的。青石板上這鬥大的兩個字分明是“國恥”二字!一時間老石工心驚肉跳……試問環顧整個西鎮誰敢刻這樣的碑文?將“國恥”刻在石碑上流傳?刹那之間,老石工似乎明白了什麼,回頭打量一老一少,卻見那黑衣後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視著他。
石修老人也是默默轉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褲,換上石工勞作時穿的破舊洋皮褲,拿過鐵錘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時,老人雙手顫抖,數次將鐵鑿湊近大字,卻遲遲不敢下錘。這時那個黑衣後生站在他身旁溫和地問:“老人家,整個西鎮都是這麼想的,對嗎?”
老石工飽含熱淚,默默點頭。
“那就下錘吧,老人家!”
“鐺!”這一開錘竟是聲震屋宇,餘音久久回蕩。老石工大滴的淚水隨著鐵錘之聲在石板上飛濺,幹道後來幹脆脫掉了上衣,**的脊梁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雙胳膊青筋暴起,滿頭白發瑟瑟抖動。這時老人覺得這不是刻字,而是一錘一錘將自己的兒子、妻子、女兒以及族中戰死者的靈魂鑲嵌在這永遠不會腐朽的的石碑上。錘鑿打到碑旁一行小字時,老人已經不認識了,隻是本能地感到這是西鎮人世世代代的血淚和仇恨,是滅絕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語。一錘一錘,老人雖是淚眼朦朧,卻竟當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地將石碑文字打了出來,青石白字,力道奇佳。